夏瑞珠感觉有人到她床前说着什么,可她迷迷糊糊,整个人仿佛飘了起来,轻盈得象朵云,一直往空中飞去。
再醒来,纸窗外亮亮的,有麻雀叽啁欢唱。
“姑娘,你醒啦。”
红豆见她坐起,一下跳了过来,一只小手就伸到她额头,估量着温度,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随后开心地笑起来,“不烫了,跟我差不多。姑娘,昨日管家带大夫过来瞧病了,先给姨娘看了病,还开了药,后面又给姑娘看了,说是着了风寒,也给开了药。我连夜就把药熬好,喂给你们喝了。姑娘,姨娘喝了药,已经醒啦!她不会死了!”
红豆兴奋地举起胳膊,挥舞着在夏瑞珠面前转起了圈,就象一只快乐的小燕子。
夏瑞珠也笑了,看着她眼下的青黑,朝她招了招手。
红豆忙跑过来。
夏瑞珠伸出胳膊,把她搂住,然后脑袋低下,抵到了她的额头上。
一瞬间,红豆身体都僵住了。
“姑,姑娘……”
“嘘!”
她轻轻说。
红豆安静了。
清晨时光里,两人额头抵着额头,静静感受着温暖和美好。
红豆,以后你就做我妹妹吧。
我们同甘共苦,在这封建皇朝里好好活,活出个人样来。
“这么多好看的袄裙啊!”
突然一道带着虚弱,却欢快如少女的声音在屋中响起,一下惊醒了两人。
“姨娘,你怎么下地了,衣裳也没穿好,哎呀,绣鞋都没穿,这可要着凉的。”红豆忙奔了过去,扶住梅姨娘要往床边走。
却不想梅姨娘一把拉住桌沿,挺住身体不让拉走,一边飞快搂过桌上的袄裙,全堆到身下,整个上身扒上去盖住,大声叫起来,“不要抢不要抢,都是我的。”
她一激动,又开始不停地咳嗽起来。
夏瑞珠忙掀被起来,拉过外衣匆匆套上,走到屋中,却见堆了满地东西。
三筐黑色木炭,一筐白菜萝卜,萝卜上面还摆着三五根大葱和姜块,还有一小筐猪肉,里头有两块腿肉和一扇肋排,另带一小笼十多个鸡蛋。
其外,桌边还摆着两只箱笼,箱盖打开,里头堆着衣裳和布料,竟还有些皮毛。
而桌上,除了被梅姨娘压在身下的袄裙,还有两个布包,半散开了,里头是折叠好的几床丝被。
夏瑞珠笑了起来。
看来昨日扇到夏老头脸上的巴掌还挺响亮的,这不没多久,就补了这么多东西。
所以老话说啊,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啊……”
一道长长尖叫,犹如冰峰攀登者抓着的那根钢绳,在耳畔撕裂开来。
梅姨娘浑身哆嗦,仿佛中邪一般,对着走近的夏瑞珠尖叫,“走开,走开,妖怪,妖怪来了。”
伏在桌上的身体没了力气,就这样一点一点滑到了地上,再接着如受了重伤的兔子般,拖着腿往外爬,只为了离她更远一些,再远一些。
“姨娘,别怕,那是我们姑娘。”
红豆忙冲上去扶她。
梅姨娘看到红豆,一把揪紧她的手臂,惊惶大喊,“红豆,快跑,妖怪来了,吃人,吃人……”
冬日晨光,被积雪映衬得白生生的,就如一个好事者般,挤进才开了一丝的屋门,堂而皇之看热闹。
夏瑞珠站在桌前,象丢了手机般,一时间只觉得荒谬和无常。她的目光一路追着红豆搀扶梅姨娘的身影到达架子床边,再移回来,落到脚前洒了一地的袄裙上。
宣草暗纹的花青百褶裙,裙边好像磨破了。
松柏绿的丝绵比甲,领口破了个洞。
蓝灰绣缠枝团花的窄袖罗衫,有些褪色了。
原来这些衣裳都是旧衣啊。
她轻轻叹了口气,又握起双拳,做了个鼓劲的动作。
夏瑞珠,加油!
你可以的!
红豆扶着梅姨娘上了床,拉下床幔,那痛苦的尖叫才慢慢消失,取代的,又是不停的咳嗽。
“姑娘,你别难过。”
红豆挪过来,小心看一眼夏瑞珠的面色,安慰道。
夏瑞珠朝她摇了摇头,笑一笑,俯身把袄裙都捡了起来,递到红豆手里,示意她拿到姨娘那边去。
得了袄裙的床幔里,很快传出欢喜的笑声。
“杏黄配花青才好看,哎呀,怎么少了杏黄色的罗衫,得让官人再做一件。这件蓝灰色的缠枝绣得好看,可我不喜欢蓝色罗衫,这可怎办,要配什么发簪,有了,可以配蓝灰包头,加上珍珠串,肯定也好看……”
夏瑞珠站在床前,静静听了会儿,然后拉着满面忧愁的红豆来到门口,问,“姨娘一直这样吗?”
红豆看着她的嘴型,分辨了一会,忙点头,“从庄子上回来,姨娘一直这样的。以前,以前姑娘也不爱来姨娘屋子。姑娘,要不,要不你还住旁边的屋吧。只要姨娘不见着姑娘,一天下来都还挺安静的。”
这是受了重大刺激,创伤应激了。
整个人仿佛停滞在了那个时空里,身周竖起高高围墙,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想要打破围墙,很难,很难。
“姑娘,你知道怎么治好姨娘吗?”
红豆突然升起了无限希望。
夏瑞珠没有回答,一把拉开屋门,一整片的光亮迎面铺来,她微眯起眼睛,伸出手,有金色的阳光透过指缝落到了脸上,暖暖的,能融化人心的那种。
“红豆,我们来煮萝卜排骨汤吧!”
--
“将军,找到明定司那小子了,伤得很重。”
一名亲卫快速过来禀告。
“走。”周令一拨马头,马蹄得得,往前飞奔而去。
柳儿巷。
这是一片夹在高墙深院中的普通民居,逼仄破败,横七竖八,居住的全是各府的下人,和下人的亲眷朋友、奴仆附庸们。
这样的居所很多,一块一块,恍如高官贵族脚下的苔藓、泥块,令他们生厌,却又生命力旺盛,日日滋长。
林莫就躲在其中的一间空屋。
他用绑带把胸前、背后的伤口都缠了,可还是有鲜血不停渗出。这半夜周家军封锁极严,躲躲藏藏,只觉身体愈重,发冷发寒。
他知道,这是失血过多。
可能,他就要死在这里了。
想到这,林莫并不觉得多难过。
回忆十七年的人生,好像欢笑很少,更多是痛苦。
细数数,痛苦重重叠叠,竟然滋味各不相同。
林莫背靠泥墙,伸手摸了下腰间,腰间空空,指尖刀已是一个不剩。他突然想起了,其中一把的去向。
启明应该能活下来吧,可那中箭的位置,箭头有倒勾,胸骨也断了,要是送回司里,请肖老出手,也许能活吧。
放到那个姑娘手里……
那个姑娘,让人瞧不透。
裹小脚,按说是贵族千金,娇滴滴的,可她竟敢杀人。
那一刀,干脆利落,他见了都想赞叹一声。
就象……骨子里蕴着股韧劲,象株野草一般……
林莫掀唇,轻笑了一下,把脑袋往后靠到墙上,漫不经心地想着,突得,他翻身而起,如只猫般半蹲,一手已扶上刀柄。
有细碎脚步踏上屋顶,茅草被震动得簌簌作响。
钢刀碰撞甲片的细微丁当声传来。
追兵已至。
林莫没有一丝迟疑,一个转身奔至窗下,翻身就滚了出去,叮,乾刀往上一架,挡住劈斩而来的一刀,一个旋身,略带着弧度的细长刀一挑,闪电般刺中那人持刀之手伸展开的腋下。
一声惨呼。
他拔刀就走,听着身后重物坠地声。
四个大红曳撒的兵士围拢过来,他抡起乾刀,一抹一挑,前劈再斩,终把四人杀死,却也在肋下多添了一条口子。
鲜血细细渗了出来。
林莫跃出院墙,往前就走。
细长的巷道前方,出现一片大红曳撒,两两一队,持刀紧逼过来。
他转身,走了几步,又出现一片大红曳撒,领头之人,掐金曳撒飞鱼服,外套鸳鸯大氅,正似笑非笑盯着他。
这是两头被堵了。
林莫环视一圈,见着跃上院墙围拢的兵士,全身紧绷,握紧了乾刀。
周令解开鸳鸯大氅,又解下乾刀,一同扔给了亲卫,随即扭扭脖颈,慢慢从腰间拔出了一对弯月匕首。
匕首半尺多长,轻轻互击,百煅精钢发出清脆颤鸣。
周令环顾一笑,“选了个使我双匕的好地儿。”
巷道狭长,形如柳叶,只容一人通行,若行两人,必得侧身。
积雪在西侧高墙下堆出一溜斜坡,此时金乌东升,把整个巷道割裂成了半黑半白,半明亮半晦暗的世界。
林莫站在晦暗中,一身黑衣蒙面,犹如阴影中的鬼魅。
只那双眼儿,在黑暗中透出光来,熠熠生辉。
“哼,装腔作势,强弩之末。”
周令双匕一个擦动,在颤鸣中合身扑上。
双手双匕,如同两条毒蛇,飞速弹动。
匕首和乾刀对撞,宛如风铃脆响,伴随着星星火光。
匕首一个突刺,如蛇头弹跃,蒙面巾飘落,一条血线出现在林莫左脸颊。
周令得手,哈哈一笑,“是你杀了我二哥周城吧,哼,不过如此。”
巷道逼仄,此时两侧墙面,已多添了十数道刀痕,全是一米多长的乾刀所划。
林莫半垂着眼,并没有去看那些刀痕,只是乾刀一个划动,刀尖向下,反手持刀。
“我承认,你是我见过的人中,乾刀使得最好的,可在这块地儿,任你使出花来,今日也敌不过我的双匕,识相的,束手就擒吧。”
周令傲然大笑,却见对面这个冷硬着面容的少年,拖着一米多长的乾刀朝他袭来。
“好小子,有胆色。”
双匕和乾刀再次对撞,周令突然咦了一声。
他突刺出去的双匕再没有丝滑感,仿佛陷入了泥潭,招招被封,每一式前头都有那细长刀刃等候着,似乎就等他的双匕照这个方位刺过去。
这就非常难受了。
火星飞溅,少年的力量强得可怕。
甚至,他的乾刀换到左手,右手别在身后,就单手持刀封他双匕。
他渐渐游刃有余,而他开始左支右挡。
巷道的两侧墙面再没多添一道刀痕。
周令终于反应过来,对面少年竟然反手持乾刀,使出了一手匕首格挡。
一米多长的乾刀,被他当成匕首来用。
抡划范围收窄,护住身前面门,甚至开始反刺出来。
噌,一道脆声乍起,周令左手匕被撞飞出去,一路飞射,最后扎进了墙头。
周令已是面孔涨红,左手掌心压上右匕背,死死抵住对方的乾刀,从牙缝中崩出声音来,“你就那么肯定他能赢?”
林莫一顿,看他一眼,右手抬起压上使劲一推,沉声道:“我就想多个选择,看看这世道还会不会更烂。”
周令跌撞后退,被两个亲卫扶住。
“将军,我们人多,大家一起上。”
林莫乾刀杵地,一腿微微弯曲,又被他使劲站直了。
鲜血渗出黑衣,顺着裤腿、指尖往下淌。
周令脸色阵红阵白,随后一挥手,“让他走。”
“将军……”
有兵士惊呼起来。
“我说,让他走。”
大红曳撒放下刀,听令让开位置。
林莫转身,就那样反手持乾刀,刀尖拖地,一步一血印,越过大红曳撒,走出了这条半黑半白的狭窄巷道。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