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细细回忆着十年前的事,有些如同发生在昨日一般清晰,有些本应清晰的,却不知为何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比如那天下午,他到底对我说了什么?
我来不及思考,也来不及寻找更多线索,因为在那之后不久,響就病倒了。
他病得突然,前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就因为持续不退的高烧被送到医院急救。響理所当然地从学校消失,他一病不起,直到期末考试前都没有再出现。
我多次提出代表全班同学去探望都被班主任拒绝。一来他病得突然,不知是否有传染性;二来期末考试在即,她不想节外生枝;三来…
似乎她也不知道響在哪里。
我接受这副说辞,就那样等着響回来。复习任务本身很重,可我还是能抽空想关于他的事。大概是熬夜复习得太狠,有天我下楼时脚一崴,差点又摔下去。
我没有受伤,心中却有着奇怪的惴惴不安之感。
那天晚上10:30准时结束晚自习,我走出教室,在连廊遥远的另一边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林響…?”
我远远地看见他立在那,一时脑中很钝,不知他怎么忽然回来了。
那天的響和我印象中的样子很不一样,可究竟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響看见我后,没有向我走来,反而朝着我们的“秘密基地”走去。我心中狐疑,仍是跟了上去。
穿过狭长的连廊,一层一层,走上许多级楼梯,我终于追上他了。
“林響。”我叫住他。
他没有理会,仍往更深的深处走去。那边彻底没有灯光,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等等。”
我想阻止他往深处走,響转过身来看我,似乎在示意我跟上。
我沉默地往他的方向走去,离得越近,我越是看清他的脸——我终于明白那股违和感来自哪里。
这是響绝对不会露出的表情。
神情平淡,嘴角甚至挂着浅浅的笑意,最重要的是他的双眼——
少年響的眼神虽然总是闪躲,可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总是很清澈。
而眼前的“響”,他眼中的神情令我觉得“他”并非是十多岁的怯懦少年,反而像个历经风霜的中年人——甚至是老年人。
“你是…”
那个“谁”没有来得及问出口,身后有阵尖锐的叫声响起:“季存——————!!!”
我猛地回头,看见班主任焦急的身影,身边还跟着穿制服的保安,她大声疾呼着,尖叫着,几乎要崩溃一般。
我往下身看,吓得整个人僵在原地:
我已经走到连廊的最尽头,前面没有任何路,当然也不存在那个“響”,再往前一点……
我在众人的搀扶下被抱离那里,班主任抱着我崩溃痛哭。
“天啊…天啊…”她大声啜泣着:“天啊…你…”
第二天我们才互相对了发生的事。
在我的时间线里,10:30晚自习下课,我走出教室看见“響”,跟上去之后体感只过了不到10分钟。而在大人们的故事线里,他们找到我时已经12:55了。
他们没有必要骗我,当然了,一定是因为太久没有找到我,班主任才会哭成那样。
究竟我为什么会病了?
关于这点,我的父母在外面压抑着声音吵得很激烈。
“…儿子现在出现幻觉了,你告诉我是谁的责任?!”
“你有资格说我吗?!你陪过他几天?”
…
我早已习惯这些争吵,对班主任说:“我太累了,可能是在那里睡了一觉,做了场梦,醒来时没分清方向,才不小心走到连廊尽头。”
班主任仍然忧心忡忡:“你这孩子,如果有压力要跟大人说,千万别自己憋在心里,知道吗?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相信你支持你。”
“知道。”我对她笑道。
她试探着,站起身来上前抱住我,一手轻轻摸了摸我的额侧。谢谢她这份温柔,我会永远记得。
我的事没有人其他人知道,父亲最终为我找了个精神科医生,我以学业繁忙为理由拒绝了。
考试前几天,我在秘密基地再次见到響。
我不敢相信那是他,一步一步,审慎地靠近,響听见脚步声,轻轻抬头看我一眼。
“是你吗?”
我看见他脸色煞白,整个人还笼罩着一层阴郁的病态。他眼神疲惫,这是我从没见过的眼神。
響没有问我为什么这样说,他勉强地勾起嘴角:“是我。”
我在他身边坐下,響很反常地往我这边坐了点。因为体力不支,我们渐渐靠在一起,我的额、肩触碰他的,響很乖地没有说话,也没有躲。他的呼吸很轻,让我有种错觉,他的灵魂可能也像这么轻,一阵很轻的微风就可以带他走。
“響,”
我第一次这样叫他:“告诉我你的名字怎么念。”
“ヒビキ。”他小声重复:“hi、bi、ki。”
“ヒビキ,”我跟随他念道:“暑假后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嗯。”
他小声地应,我便将这当作是他郑重的承诺了。
“是吗。”我小声说。
我们坐着吹了会儿风,躁动的七月,被树荫笼罩的这处连廊却很阴凉。明明应该是黏腻的七月、湿热的七月、总是觉得烦躁焦虑的七月,可待在響身边,却令我感受到平静和安宁——如同现在的风一样。
微风,轻柔地拂过,有些凉,将我紧张皱缩起来的心一点点熨平了。
“班长…”
響忽然说:“你有想过人死后会去哪里吗?”
我低头看他,他应声看我,琥珀色的眼没有闪躲,羞赧,恐惧,反而平静而坚定,像条缓缓流淌的河,几乎要将我吸进去了。我不由得顺着他的话说:“会去哪?”
“你觉得呢?”他问。
“我不知道。”
我诚实地说。
響垂眼沉思,许久,他开口道:“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什么?”
他明明垂着眼,不知为何,我却觉得他的眼中有笑意,他咬了咬唇,似乎这件事很难以启齿:
“如果我比你先到那边,我会为你祈福的。”
“祈福?”我没有理解他的话:“你的意思是说,你会‘保佑’我?”
響抬起眼,与我对视,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个词的含义。
接着他不知想到什么,猝然从嘴角绽放出一抹笑意,我看着他的唇,听见他小声地说:“原来这叫‘保佑’…”
他又看向我,眼神像春风一样温暖:“我会保佑你的。”
——这又是郑重的承诺,对吧。
我看着響的眼睛,努力将眼前发生的一切印在脑海中。我想伸手去摸他的眼角,和以往每一次一样,最终我只是摸了摸他落在脸上的碎发。
響笑了,我顺势摸到他的脸,他轻轻倚上来,紧闭的眼睫轻轻颤抖。
“我们会再见的。”他对我说。
——我们会再见的,是指什么时候?
总之不是很快。
響骗了我。那年暑假回来,我就再也没寻到他的身影。如果不是其他人也记得他,我几乎要怀疑有“幻想朋友”的人是我自己了。
他的离开令我有种如梦方醒之感。
我品读着他的不告而别,很迟才意识到——
他不是我圈养的“金龟子”,也不是我的“幻想朋友”,更不是代表着什么的东西——他只是存在过。
他只是在我的生命中存在过,像一阵微风一般存在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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