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 18 章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却不曾淡忘在荀未记忆中。纵然李甫是自取祸患,可他不过是比平常人能推会算了一些,甚至,还有一颗赤诚之心,只因为一不小心看破天机,便至如此结局,身败名裂不说,还连累妻儿,至今不知下落,难道又能全数怪罪于他吗?

荀未隐隐感到天理昭昭之下的冷硬与无情,可他的反应很微妙,本该有的情绪像是从胸中掏空了,只剩下如风中烛火般飘摇的一点悲悯,他能感受到那种空洞的过程,把原本满溢的什么东西刨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点无关痛痒的情绪。

果然是仙与人之间难以逾越的隔阂所致,还是说剔除魂魄前的他,残留下来的一点反应?

荀未每每想到这些前尘往事,都控制不住头疼,不是象征意味的那种,是真的疼,严重时整夜抱着脑袋睡不着觉,连哀嚎的力气都没有,剔去魂魄果然不只是失忆那么简单,各个方面都糟透了,即便是仙体也承受不了。

他实在没有自虐的爱好,所以总会强迫自己安于现状,不再去强求记起。

只是这次,他试图沿着剥离的轨迹寻觅最初的心绪,不知不觉,深陷其中,以至于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这下不仅膝盖跪得微微发抖,头疼也开始有要发作的征兆,而整个殿中的人都在看着他,神色各异,一片异样的沉寂。

他不知道殷长焕方才问他可有解释,唤了三四次他也没反应,可是大概也能想到,自己现在抬起头来,是怎样的一脸怔忪恍惚。

右手边的兵士上前去推了荀未肩膀一下,本意是提醒他不要再装聋作哑。可大约是习武之人下手没轻没重,“年事已高”的太傅大人膝盖一软,之前辛苦维持的端正跪姿就像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轻轻一动就彻底走了样。

殷长焕见他狠狠皱了一下眉,似乎轻微地抽了口气,额发微微垂下遮住了神色变换,顿了很久,才轻轻扯过下摆,继续直起身来跪好。

皇帝居高临下地坐着,垂下眼眸,方才一直在松松转着扳指的双手忽然收回去,抓住了座椅两边的扶手。阶下还有人要禀告什么,被他打断。

“够了,今日到此为止,”殷长焕松开椅子,双手交握,“朕最后只问太傅一句,这些……”他顿了顿,“可有什么争辩?”

话音刚落,即便是畏惧御前失仪,群臣间也实在忍不住私语四起。

勾结贤王意图谋反,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更何况,上奏的种种罪行,皇帝听过不下千遍,还能有什么辩驳的?殷长焕此问,简直没有道理,若非知他是明理圣君,差点都要以为他对太傅有包庇之心了。

连荀未也抬起头来,疑惑地看了一眼高坐其上的皇帝。从禁军将这里包围那一刻起,胜负定局便已分明。他放弃挣扎,现在唯一希望早点结束,押去牢里也好,总比跪在这里忍痛挨冷强,故而实在没心情深思其中意味。

“臣并无争辩。”荀未面无表情道。

殷长焕仍旧追问:“贤王之事无所争辩也罢,李甫之事,也没有么?”

荀未闭上眼睛,“没有。”

他猜测皇帝有此问,不过是因为当年那事隐约牵扯到自己,想弄个清楚罢了。虽然先帝和李甫都已经不在了,但是荀未作为众人眼中的“罪魁祸首”,不可能毫不知情。

但他当然不能说。

李甫的那句预言,其实是真实的,将要发生的事,这若是让皇帝知道了,会干出什么样的事来,荀未简直不敢想象。

殷长焕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他缓慢地靠在椅背上,莫名的冷意驱散了室内刻意营造的,温暖宜人的氛围。明明是这个兵荒马乱的夜晚最大的赢家,却像个全盘皆输的赌徒,看到结局的那一刻,眼底隐隐升出压制不住的疲惫和不甘。

为什么,不肯说?

他一手布下此局,天罗地网,他希望那个人能亲口解释,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他希望少年时最初落下的那一笔,不是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可那人理所当然一般,说没有。

他就这样任凭自己定了罪,仿佛置身事外,毫不相干,连生死都浑然无忌。

该要拿他怎么办?有那么一瞬,皇帝松开握起的的右手,心中有些迷茫地想到,倘若罪状皆实,他果真能下手杀了他?

荀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晏离所说情与法,难择其一,竟然是应在他身上。

他更想不到的是,皇帝站起来,以一副到此为止的口吻道:“带去天牢,听候问审。”说着便要拂袖而去。

荀未露出一脸不解,听候什么问审?他都已经认罪了啊。

他的目光贴着殷长焕移动,那人却好像完全失去了兴趣一般,一眼也没赏给他,反而附耳对旁边太监说了句什么,接着,从侧门离开了大殿,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臣子。

荀未开始还在猜测皇帝交代了些什么,到后来,那太监拎着拂尘,颠颠地跑来,对押解他的两位兵士耳语了几句,然后,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礼,又颠颠地追皇帝去了。

按荀未的认知,一般这种时候,都是皇帝下达的“给我好好关照”的意思,也就是说,等他进了大牢,没准等着他的就是传说中的刑部最高礼遇,可以见到只在传闻中出现的极刑也说不定。

说不慌是假的,虽说凡铁奈何不了他,可未必没有奈何得了他的东西,火烙鞭刑什么的,真是想想就痛啊。

他这么一路担惊受怕地跟着领路的太监跨进那一眼便透露着阴森的地方。周围两个小兵出了宫门就扶了他一路,否则以他那踉跄的腿脚,不在雪地上结结实实摔几跤,估计到不了天牢。他只当是旁人见他凄惨一时心有同情,末了还特地向二人郑重道了句谢。

等进了牢狱中,他的想法又不得不改变了,朝上臣子都已经纷纷与他划清界限了,为什么太监兵士守卫还这么一副敬重有加的样子?那采光良好,干干净净的地方是牢房吗?不要欺负神仙见识少啊!

他手上松松挂着一副镣铐,站在牢房门前,诚惶诚恐,满头雾水。

“这……请问,是不是弄错了地方?”

身后守卫老老实实回道:“陛下说大人腿寒未愈,故而……”他顿了一下,躬身道,“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荀未愣了愣,不知作何反应。

当然是殷长焕。守卫太监这些人地位虽低,却不同于群臣,是直接看皇帝的脸色行事的,若不是殷长焕吩咐,谁还会再尊敬一个大势已去的权臣,谁又敢准备这样一个囚室?

说起来,皇帝那时竟然还未定他的罪,既没有说免去官职,也没有说满门抄斩。

这是……什么意思?

荀未一般来说没有那么厚脸皮,通常他是会想皇帝是不是留着他还有用处,比如说想弄明白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类的。

毕竟背叛一事他没有否认,换哪个皇帝都忍不了这个。

可殷长焕显然不是一般皇帝。

荀未想起他那时突兀提起的雨中罚跪一事,如今重新一点一点细思其中神色语气,忽然觉得,原来不是兴师问罪。

大概,或许,可能,这事对殷长焕的影响,比他所想的,要深那么一点?

皇帝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荀未想,大概。

他想了半天不敢定下结论,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在守卫严肃的视线中,掀起衣摆,故作淡定地跨进那间别具一格的牢房。

那一瞬他突然想起,还有一个人也是同样的境况,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虽说是兄弟,但也难说皇帝会不会心软。如果他要有这么个不省心的闹糟糟的弟弟,杀了不至于,可能会巴不得丢得越远越好……

贤王坐在另一间牢房里,掰着指头挨个儿骂人。先骂狗皇帝,奸诈小人,再骂白术,奸诈书生,想了想要不要骂荀未,想起来那家伙也跟他一样蹲在牢里,难得同病相怜,于是跳过荀未,又骂回殷长焕身上。

他压根就不知道荀未仗着年老体弱,待遇比他好多了,根本不值得同情。

“要不是当初荀未选的不是我,本王怎能输给你?”

殷长煊咬牙切齿,守卫的都遥遥站着,没人听见他骂人抱怨,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停下来,透过窗子看了一眼窗外黑压压的乌云,神色间有些恍惚,喃喃道:“混账玩意儿……当初为什么不选本王,瞎了吗?殷长焕有什么好?”

他直到现在都没怀疑过,自己会是个比那人更好的皇帝,天下根本尚未安定,京中繁华不过是粉饰太平。他行历江南,见过民生多艰,百姓困苦,而这些坐镇帝都的殷长焕又知道什么?

倘若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好好把握,绝不失败。

殷长煊感觉眼角一片白影飘过,敏捷地转过头去,这一眼看去,顿时愣得说不出话来。

牢门外,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个人,像是凭空出现在那里,守卫轻声说话的声音还遥遥传来,完全没有被惊动。他是怎么进来的?

那人一身白衣,隔着栏槛朝他笑了笑,道:“大志向呀殿下,奸诈书生真是自愧不如。”

正是方才被他来回痛骂的白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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