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家宴闹哄哄结束,已近酉时末了。
雨已歇,天上一轮弯月灰蒙蒙的垂挂夜空。
众人送请姑奶奶一行,蔺青苡一直垂首跟着卫老太爷,直到褚衍走了,心里才吁出一口气。
她确定褚衍是记着她的,并且目露凶光,想必还怀恨在心,只是他没当面揭穿,恐怕还别有思量……
不过眼下这事也得搁置,得先把到手的血牙藤送出去。
她跟着卫老太爷到了福瑞斋,今日不是初一,不用与他同眠一室,便只净了手,伺候卫老太爷更衣梳洗。
卫老太爷年届花甲,颌下长须斑白相间,面庞清癯,眉目自有一股煞气。
与对待卫筹相比,她面对卫老太爷时,总是安静乖怯的。
蔺青苡方服侍他脱下道袍,老太爷身边的大丫鬟玄妙进了门。
“回老太爷,门房通报林家大爷请老夫人归家,说是林家夫人病重呢。”
“什么?”蔺青苡怯怯急问,满目担忧。
卫老太爷摆摆手,不甚在意道:“拿些东西自回去看吧,玄妙,给老夫人取几锭银子去。”
蔺青苡福身谢了礼,急切切的出了卧房门。
小丫鬟花露已经回来,鹅梨还不知所踪。蔺青苡吩咐花露收拾衣裳点心。
花露应了是,跑走前还劝慰她,“老夫人别着急,林夫人肯定没事的。”
蔺青苡心不在焉点点头,她宴饮前就让买通的婆子去林家了,如今酉时都要过了,丫鬟才上报。
老母病重,原该立马看顾身前,她却还要陪着宴饮宾客。
这要是病的急,回去怕只能看个死人罢……
卫家是真不拿她当个人看,可这虎狼窝到底席履丰厚,卫老太爷再像个鬼,出手却阔绰。
自上京,蔺野一月药钱抵得上庄户人家快两个月的嚼用,全凭她自己,又要照顾弟弟,又要赚银子,只靠那些末九流的本领,根本供不起……
不过就算林夫人真的病重,她也没甚着急的。
林夫人在外是她的义母,在内却是她实实在在的亲娘。
去年秋,她带着蔺野上京寻医,于医馆遇上个大户人家的嬷嬷。
那嬷嬷对着她左看右看,非说自己是她奶过的小姐,于五岁时被拍花子的拐了去,如今已有一十六年。
她说的真切,年龄对的上,被拍花子的抱走也没错,最重要的是,婆子许诺她五两纹银,只要她回府相认去。
蔺青苡跟着她到了文华巷林家,高门大院里出来个妇人瞧了瞧她,见她模样便哭起来,直说就是自己姑娘,又道了她哪处有块红胎记,并拿出一张幼童画像来比对。
那画像与她小时候长的一般无二,连眼角的痣都一模一样。
林家老爷是个不大不小的五品京官,当年从雎阳来京路上,丢了女儿。
蔺青苡记忆里也是坐了船,晕晕乎乎被带去了屿洲。
三人拉着手流着泪的哭,亲爹娘果然待她很好,吃穿用度不说,连她幼时的衣裳耍货都留着,保存的很完整。
林夫人说,她经常看着这些物件儿哭,过了几年心死了,才又要了女儿。
蔺青苡以为重逢了亲人,慢慢忖度了许多日,在林夫人过问下,才将自己这十几年的过往倾心交托。
可她爹娘听了却沉默了下去,林老爷拂袖出了厅堂,林夫人跟着跑出去,没一会儿又进来坐下。
“你二妹妹正值婚配,家里忙着说亲……一时不好公开认你。不如就说是你父亲同窗留下的孤女,我们收作干姑娘养。”
“你放心,你的事只有爹娘知道,哥哥妹妹都不晓得……爹娘以后还是会对你好的。”
林夫人绞着帕子说了这些话。
蔺青苡点头轻轻嗯了一声,一颗刚热了的心又凉下去。
她知道,林家要面儿,这是怕她昔日之事被人揭露,抹黑了门楣,索性干脆不认了。
蔺青苡没说什么,于她而言,有个落脚地还能帮弟弟看病,已是一等一的好,于是日日还到这亲爹娘面前尽孝。
谁知过了半月余,朝中震荡,不知怎的连带上林老爷这个小京官,当即下了大狱,一口气缓不过来见了阎王。
林夫人突逢家变,就此缠绵病榻,家里财帛产业全数被查抄了去,大哥京里的闲职也被抹了。
家里营生艰难,正碰上卫府的老爷找填房,合了八字正是大吉,于是二话没说便把她许给了卫家冲喜。
二妹妹糟践不得,她这个刚认回来的“养女”却非常适合就此发卖。
还要冠冕堂皇说一句,“这都是为你好,去做大又不是做小。”
蔺青苡一无所知,被人找上来时,契书都签了。
本就没有亲缘,如此一来,更是连情分也无了。
蔺青苡收拾东西出了府,管家已着人套好马车,除了跟着的花露,还有一个看着她的护院做马夫。
马车碌碌而行,路过桐花街一家医馆。
“王护院,许我进去给母亲抓几剂药。”
王护院已经习惯了,每次林氏回娘家,必定要贴补药钱,给她那老娘抓上好几副药去。
今日天色已晚,医馆已要关张歇业,老掌柜看到下来的小娘子,忙忙将她迎到店里去。
两人说了几句病候,老掌柜带着她进里间药房取药。
药房靠里竟还有一间内室,蔺青苡刚进去,一道虚弱的声音便从门帘里传出来,语调里带着欢喜。
“姐姐,姐姐来了吧。”
蔺青苡掀帘进了内室,只见木榻上躺着个十七八的少年,正奋力想坐起身来。
他生的英挺疏朗,双眸幽黑深邃,是个极好看的小郎君。只是面色惨白,形容枯槁,目下因病熬出两窝青黑的痕。
蔺青苡禁不住红了眼眶,赶紧上前扶住他,揽在怀里细细打量。
“阿野,这两日可是又犯病了?疼的厉害么?”
蔺野摇摇头,他唇无血色,牵起破了口的嘴角笑道:“姐姐怎么好久不来看我?”
蔺青苡捋捋他躺的散乱的发,“我……近来府里很忙,我得伺候太太小姐们,哪能那么容易出来呢,做丫鬟的都这样,不自由的。”
“不过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蔺青苡给他垫好靠枕,扶他坐好,解开身上裹的严严实实的大氅。
只见她背后绑着个布包,为了隐过王护院耳目,特意塞的扁扁的。
她打开来,布包里面搁着两件衣裳几本书,还有数盏燕窝和野山参,中间一个小布袋,她就着烛火小心扯开。
老掌柜喜道:“血牙藤!这下阿野有救了,姑娘不知,这月里生生发病了四五次,那血吐的,我又没这药,可给我急得不行……”
蔺野打断他,“阿翁,别说了。”
老掌柜只得住嘴,叹了声,“你们快些说话,我去配药。”
转身又忍不住摇头呢喃,“到底什么病呢……”
到底什么病,七年了,从没大夫瞧出来,药方开了一张又一张,来来回回都是止血镇定。
这怪病发作时吓人的很,呕血抽搐浑身疼痛,有时疼的过了,人就直接晕死过去。
可京城的大夫到底比州县的好些,开的药也更有用,加上这血牙藤,起码能暂压发病次数,减少疼痛。
她心里难受的紧,摸摸蔺野的头:“都怪姐姐寻药寻晚了,不过你放心,再过些日子,我一定找到御医给你看!”
蔺野抓下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暖,少年的手如今已比她大上许多,能完全将她的拢在掌中。
他漆黑的眸子看着蔺青苡,“姐姐哪里去找御医?我还想问问你,这药从哪弄的?阿翁说了,外面很难寻到。”
外间配药的老掌柜急忙分辩:“我可没说,这小子套我话!”
蔺野打小就聪明的很,若不是生这怪病,也不会比那些登科上榜的郎君差。
但她什么也不敢说,以前蔺野怕连累她,真做过傻事……
她笑道:“府里太太是个好人,听说我有个弟弟生病需用这个,特意赏我的!姐姐差事做的好,府里的主子们都喜欢,特别是太太,总夸我勤快聪明。”
“你看这布料补品,可都是她给的,我按照你的身量做了衣裳,你明日试试,哪里不合身,下次姐姐再来给你改。”
“还有这书,上次你说想看的,不过你可别劳神。”
蔺野听着她谆谆嘱咐,只低低嗯了声,便看着她不再言语,也不知想些什么。
他这几年越长大越发沉默寡言起来,以前是个小子时,明明泼皮的很。
蔺青苡又同他聊了几句近况,便得走了,抓药的时间就这么短,待的久了王护院总会起疑。
她不放心的看着蔺野,“我得回去了,太太不让出来过久。也不知阿野最近长高没,都说郎君十八岁得窜一窜呢,你可要好好吃饭,别长的像个矮冬瓜。”
蔺野默然笑了笑,看她转身要走,轻轻拉住了她的衣袖。
他使力直起身子,胸肺因为动作扯的疼,生忍着还是下榻站了起来。
“你做什么?”蔺青苡忙扶住他。
他压下她的手,揽过肩膀虚虚将她拉进怀里,下巴微微一抬已搁到了她脑袋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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