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等到夜半,四下静寂,秦青才搂了被子瞧着那沉沉床幔睁开了眼。芦苇的话提醒了她,大兴的女官是从先帝时候置下的,虽是少有,却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只不过是远比一般男子为官要难一些罢了。
父亲教她医术,又允了她这般年纪兼任书院医室医女,想来对她的期望,也定不在于相夫教子。
小时候旁的姑娘绣花弹琴,她却被逼着坐在药田里认药材,经常被蚊虫咬了一身的包,秦知章也不过是蹲下来问她:“出来的时候为何不戴香囊?为父问你,什么草最是防蚊虫?”
儿时的秦青委屈,却也只能一边挠着脸上的红包一边抽抽搭搭地回复:“艾蒿草。”
“不够。”
小人儿便就抹了下眼泪:“还要再加些雄黄。”
“嗯。”秦知章这才拍拍她的脑袋,“你母亲小时候,比你吃的苦更多,莫要娇气。”
这时候记起,秦青才隐约想起那个温婉如画的人。
她的母亲是大兴第一批女官,也是与父亲一起在司药监共事的女子,秦知章出身杏林世家,从来清高,到最后却唯独对她母亲言听计从。想来,那才是他希望的秦青该有的样子吧。
可是,如果这条路——
如果这条路注定多舛,不知他可会后悔。
同一时间,蒋家灯火通明,蒋家一品诰命的老夫人亲自出了府门,那门前正是立了几道身影,为首是一身战甲的男子,手里还端了头盔,此番正低头与她说话。
“娘,莫送了。”蒋贺抬手招了那后边的嬷嬷上前将人扶了,沉声道,“年关将近,突发时疫也是无法预料的事情,好在现下朝廷已经拨了医官下去。只疫情之下,难免动荡,孩儿若是不去,怕是今冬百姓也过不上好年。”
“我自省得的,”蒋齐氏叹了口气,“只你这一去晋城,今年这府里便就又只剩下岑儿陪着我这老家伙,唉……”
闻言男子略一沉吟,片刻才道:“娘说到岑儿,我最近听说他去了枫晚书院。他不想留在军营,我一直逼他也是无用,只既是要改做文官,这半路出家,势必要多些努力。”
“嗯,放心。”蒋齐氏道,“他与我打过赌的,若是今次学考不过,便就老实回军营。”
蒋贺哼了一声:“心不在,来了也无甚用。”
罢了便又一躬身:“母亲回去吧,孩儿这便出发。”
蒋齐氏挥了手,目送了一行人走远,这才搭了黛青往里头走,路上偏头问了一声:“岑儿呢?”
“回老夫人,少爷应是在温书吧。”
“他?温书?”蒋齐氏摇头,“你信他?”
“老夫人这话说得——奴婢没法回。”黛青依言笑着,“奴婢以为,少爷是有心数的人,老夫人该是也明白的。”
“罢了,他能不给老身惹事,已是好的了。”暖阁就在眼前,蒋齐氏想了想,仍是吩咐道,“你送碗夜宵去闻朝院吧。”
“是。”
这一晚很是好眠,秦青醒来的时候,芦苇已经将东西都收拾好了,见她起身,执了两件衣裳过来:“小姐瞧瞧今日穿哪件好?”
“蓝色吧。”
“蓝色?”芦苇纳闷道,“可是小姐,女学没有蓝色啊,只有白色和粉色。”
秦青这才瞧见她手里衣裳,可不是没有蓝色呢,怕是这一病还没曾好透呢,便就自嘲笑了:“也是,方竟忘了。”
直到进了书院,瞧见那廊上身影秦青才忽然记起,蓝色倒是有的,不过不是女学就是。
蒋岑衣襟上不知何时染了些灰,正挑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着,就听见清淡的女声:“蒋公子。”
秦青瞧他一眼,也不知那衣裳哪里得罪了他,这人正弹得起劲,闻声便就抬了眼瞧过来,神采奕奕的模样,蒋岑倒很是开门见山:“秦小姐想好了?”
“蒋公子,枫晚书院毕竟是圣上亲赐的牌匾,便是年年学考,所有考卷皆是要送进宫中的,公子让我帮忙,实在有些说笑了。”
“小姐误会了,这道理在下还是懂的。”蒋岑笑起来,“在下也不过是想借小姐笔记抄一抄,想来小姐认真,应是能记下最紧要的。”
说着似乎是又品味了一番,确定道:“在下若是用小姐的笔记,定是能事半功倍的!”
秦青语塞,复道:“你想要拿到什么等级?”
“啊,那要看小姐能帮我到什么等级了。”
这话说得随性,丝毫瞧不出对学考的重视,秦青甚至觉得,他莫不是在拿自己寻开心。
微微别开眼去,秦青才开口道:“蒋公子,你听说过兵卒跑圈的故事吗?”
“唉?那是什么?”
“听说韩老将军训练韩家军的时候,每日都是要绕训练场跑圈的。这个圈数呢,就是依着具体的将士状态来定的,有时候是十圈有时候是二十圈,但是有一天,将士们却不知道该怎么跑,纷纷愣在了韩老将军的营帐前,你猜为什么?”
蒋岑想了想,很是同情:“我猜他们想挨打,韩老将军可不是开玩笑的啊。”
“……”秦青掀了眼皮瞧他,权作未闻,“因为韩老将军说,你们自己跑,爱跑几圈跑几圈。”
“那就跑呗。”
“听闻蒋公子军营里长大的,应是明白,军营最是讲求统一,若是真当各自去跑,便就没了章法。”
蒋岑瞧住她,觉得很有意思。
“所以,将士需要统领给定目标,才能正常行进。”秦青也看住他,“现下我与公子的关系也是如此,公子不给我一个目标,我如何与你计划?”
面前人认认真真与他分析,说话间小小的眉头还是会略略皱起,究竟说了些什么,蒋岑反倒是没留意了,只啧了一声:“那就与你一样吧!你拿什么等级,我也要拿什么。”
“敢问蒋公子,”秦青好笑,“可听说过揠苗助长的故事?”
顿了一下,又道:“或者,欲速则不达,听过吗?”
蒋岑恍然哦了一声,却答非所问道:“秦小姐竟然这般会讲故事,想来以后若是日日得见小姐,也不会觉得闷。”
秦青这便又被堵了一口,瞧见他眼中熠熠的小火苗儿,不明所以,骤然就收回了目光,生硬丢了一句:“蒋公子基础不够,怕是拿不到甲等。”
“太可惜了。”身侧是浅浅的叹息。
然而,以秦青对他的了解,这定也不过是嘴皮子功夫罢了,只是有这般认知的下一刻,自己却是愣了。
她又能对他了解多少呢?眼角余光里,蓝色腾云腰带上仍是束着那枚翠玉,鬼使神差的,便就又开了口,竟是带了些宽慰:“公子努把力,乙等倒是可以的。”
“真的?”头顶轻轻一笑,“那也是不错,劳烦小姐了!”
秦青没有应声,对面也并不在意,只窸窸窣窣地从怀间掏了东西递过来,这次却是个小巧的瓷瓶。
蒋岑执着瓶子打她眼前晃了晃:“秦小姐不爱吃点心,那在下换个东西送,这次小姐可要藏起来,莫要叫那陈三再抢了去。”
秦青怔了怔,终是伸手接了,小小的瓶子被他焐得温乎乎的,捏在掌心小巧玲珑得很,只说出的话却十足可笑:“陈三小姐只是吃得多,并没有抢。”
“嗤——”蒋岑没憋住,“好,那就没抢吧,我就是担心而已。”
这话不知为何,落在耳中,隐隐有些痒,秦青捏紧了瓶子,又退了一大步:“蒋公子,其实今日答应你是因为有一事相求。”
“哦?”
芦苇纳闷,这大冷天的,自家主子究竟是要去哪里走走,走了这么久都没回来,一低头,陈怡榕已经在挑挑拣拣地先动起手来。
“陈三小姐,我们家小姐还未回来呢。”
陈怡榕掀了掀眼皮子:“嗯,知道啊,不是说医室那边有事么,哎呀你放心,我胃口小得很,断不会吃了你主子那份的。”
芦苇心里嘀咕,这一整个食盒都该是小姐的,怎么就不算吃了小姐的份了?
正想着,就见人挑了帘子进来,秦青扫了扫身上落雪,看见自己案边的人,笑道:“今日榕妹妹怕是躲不了陈二公子了。”
“怎么?!”陈怡榕惊恐抬头。
“下雪了。”秦青指了指外边,“方才从医室出来时候碰见陈二公子了,托我与你带句话,说是放了课一并坐马车,嘱你莫要偷骑书院的马自行回去。”
“咳!咳咳咳咳!”陈怡榕很是争气地噎住了。
“小姐,医室可是有事?这雪好在不大,若是再受了寒,可就不好了。”芦苇担心地替她整理了衣裳。
“无妨。”秦青执了那青瓷瓶,刚要递过去,却复又放回了怀中,“医室进了一批新药,我拿回去看看。”
“唔!”芦苇不疑有它,只将食盒推过去,“那小姐快吃,一会先生要来了。”
“嗯。”
“对了对了!”陈怡榕突然凑上来,“秦姐姐这两日可有空?再给我划个重点吧!”
怕是她不答应,陈怡榕丢了点心挽她胳膊:“姐姐!你就是我亲姐姐啊!求你了!”
“陈二公子想来应是也能划的。”
“你是不是故意的!提那阎王做什么!我是那种自己送死的人吗!”
秦青艰难将自己地胳膊抽了回来:“这次不行,我自己还缺了课,温习不过来。”
“你骗傻子呢!”陈怡榕急了,“你哪里还需要温书,你本来就过目不忘!”
“嗯。”
直待得文先生的课上了一半,陈怡榕才突然反应过来,方才她是在说她傻吧?是的吧?!
“绝交!”
陈三小姐放了课丢了话就跑了,秦青想笑,到底忍住,只缓缓站起来。
“噫!小姐这些不带回去吗?”
“不必了,草稿罢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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