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栀年少时经常来老余饭庄。
彼时饭庄并没有这么‘低调的响亮’。
时隔多年,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没变,依旧是陈旧的青灰砖墙与木质窗棂相结合的建筑,这是十里弄堂的特点。
一景一物一花一树,像是经年累月,多了岁月的沉淀,再添几个剪烛屏风,感觉却全变了。
姜岩放下团子,“我和‘唐漫’沟通好了,暂时不会起诉我们,这几天我会找时间和对方律师碰头,我怀疑是你第一次授权的平台耍诈。”
黄栀心不在焉,“这件事你别管,不管是作品还是当初授权,我更清楚,我来处理吧。既然‘唐漫’不愿意出头,原告今天又失约,我让律师约了对方代理律师。”
“我查过了,‘大橘’公司三年前注册,所有手续都合法,几乎没有业务,很不合理。”‘大橘’就是原告。
“不合理即有鬼,”黄栀唇边噙着一抹讥诮,“是人是鬼我都会挖出来。”
姜岩逗着团子,目光有意无意地在黄栀脸上逡巡,下定决心般开口,“我看到他了。”
“什么?”黄栀一愣,瞬间明白,睫羽轻颤,状似无意,“哦,回国本来就是来见他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遇上。”
菜陆续地上,团子手抓勺子干饭,奶瓶下饭,还时不时站在椅子上去够墙上的装饰物,丝毫不受大人话题的影响。
“黄姜,你要上幼儿园了,开不开心?”姜岩有点后悔提这个话题,转而抱起团子放在自己腿上,熟练地给他擦脸颊的饭粒。
团子拎着奶瓶,手里攥着配菜上的青稞糯米,白嫩嫩的小米粒牙啃的正起劲。
“入学手续办好了?太好了,赶紧送黄姜去上学,免得他天天跑出去和弄堂里的孩子打架。”
黄栀从团子手里拿走奶瓶,“上了幼儿园就不许用奶瓶喝奶,这个习惯要改。”
奶瓶被拿走,团子也不闹,小胖手抓着粉嫩的小嘴。
姜岩举着团子,“我儿子就是厉害,打架也厉害,哈哈……用奶瓶喝奶怎么了,慢慢改呗,是不是!是不是!”他做了个轻微的抛举动作,逗得团子咯咯笑不停,小胖手还朝着木雕菱花镂空屏风外打招呼。
黄栀无意抬眸,呼吸一滞,他怎么来这里了?
裴书臣的身影匆匆而过,隔着镂空屏风看到他进了另一间镂空屏风包厢。
‘啪嚓’一声,手中瓷白汤勺掉落,黄栀倏地收回手,在桌子底下奋力压制着颤抖不能自持的手。
方才还在淘气的团子一下子乖乖坐好,自己拿着勺子往嘴里胡吃海塞,又抬头看看姜岩,“姜叔叔。”
“乖。”
姜岩轻声安抚,神色复杂地逡了眼黄栀,刚要开口,手机响了,他接起,神色一肃,“我先去医院。”
黄栀一下子坐起,满眼惊恐,两只手臂抖的更厉害,不得已她只能抓着桌沿。
姜岩叹气,将团子放下让他自己吃,转而起身坐在黄栀身边,揽着她肩膀,似是已经习惯,轻轻开口,“放松,慢慢呼吸。…不要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快去,我没事。”黄栀低着头,不敢让儿子看到她的不适。
木雕菱花屏风里漏进两个交叠的身影。
老余给他续茶,茶韵悠然,指尖轻捏着葵口杯,氤氲的茶气将那个该死的女子晕染的十分扭曲,撒娇一般地推着姜岩。
葵口杯被放下,清茶未动,眉头隆起,万年不变的淡漠眼神一有情绪便是刀锋凌厉,似要劈开木雕菱花屏风,揭穿她的卑劣与狠毒。
裴书臣大口叹气,低头看着胸口不曾愈合的洞口,汨汨流血。
所有的伪装轻易被击碎。
这一刻,他只想报复。
老余终于察觉出裴书臣的不对劲,顺着视线看过去,又是那个女子,“咦?…我好像在哪见过那个孩子。”
当然见过,你们是老邻居。裴书臣心里冷笑。
老余笑着说道:“跟我孙子一样可爱。”原来说的是团子。
黄栀翻遍背包,不得已猛灌了几口水压制,然后抱起团子,团子软糯粉嫩的脸笑的欢脱,还朝着老余做鬼脸,十分讨喜。
她抱的有些艰难,一手拎起雨伞,才看到沙发上的包,没办法,只能将团子放下。
团子一溜烟跑到老余这儿,十分豪气地将自己奶瓶递上,“爸爸。”
老余笑呵呵地接过,老小孩一般做了个‘喝’的动作,“叫爷爷。”
“爷爷,”团子又将脸转向裴书臣,“爸爸。”
—啪嗒—
黄栀拿着东西去追团子,看到裴书臣后完全慌神,手忙脚乱地将团子拎出饭庄,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方才他的神情与其说是漠视或者愤怒,不如说是……呆滞?。
“嗨!我说怎么这么眼熟,这不是黄博士家那丫头吗,长这么大了?”老余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孩子都有了。”说着,似乎心有所惑地看了眼裴书臣。
身体躯体化反应强烈,黄栀几乎是拎着团子跑回工作室。
高跟鞋踩在青石路上的小水坑,脚崴了都顾不上。
工作室的员工看到漫画脸老板将团子拖着上二楼,团子一脸喜悦,还以为在玩碰碰车,不由面面相觑。
有人已经脑补出‘女鬼吃小孩’、‘炼婴’等元素,比较西式化的可能在想‘古堡里走出的吸血鬼,美的毫无人性’,想象力丰富的可能在想‘团子才是幕后大BOSS’、‘高端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方式出现’……
团子被丢下,一骨碌自己爬起来,晶亮的眸子盯着妈妈翻箱倒柜,小小的个头伸手去够抽屉,然后从里面拖出药包。
药包有成人两个手掌大,团子人小手小,没接住,直接撒了一地。
“你干什么,”黄栀急急咬住舌头,怕自己失控,死命咬着嘴唇,直到尝到淡淡的铁锈味,她不敢去看团子充满恐慌的眼睛,坐在地上捡了几颗药生吞下去,然后将儿子抱在怀里,低声道歉,“对不起……”
团子像个小大人一样,小短手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肩膀,直到听到团子挣扎的吭哧声,黄栀才反应过来,她将儿子勒的太紧。
“宝宝,你去楼下玩,”黄栀倏乎转身,不想让儿子看到她扭曲的面孔,如果不是小孩子的话,一定能听出她是咬着嘴唇在说话。她一手撑地,防止自己倒下,“不要跑出去,乖乖的好吗。”
团子站起来从后面抱住她,“妈咪,你也要乖乖的。”然后听话的下楼。
黄栀像婴儿一样蜷缩在冰凉的木质地板上,周围散落着各类药片,看上去像狼藉的法医实验室。
老式玻璃上的划痕割裂厚云,黄栀无望地盯着颜色急剧加重的云层,视频铃声响了一遍两遍……
她终于有了反应,也许是药效的作用。
黄栀起身,坐在电脑前,接通视频。
是一张老外的脸,穿着白大褂,他抓抓乱蓬蓬的头发,“栀子,你还好吗?”
“是姜岩给你打的电话?”黄栀随手擦了下脸,才发现满脸泪痕,“抱歉吉恩,你那边是半夜吧。”
吉恩耸耸肩表示无所谓,见黄栀一脸抗拒,他没有问黄栀脸上的眼泪,闲聊般问起她的工作,“听姜岩说你工作出了点状况?合作不是很顺利。”
“被侵权的人诬告我侵权,”黄栀微不可闻地冷哼一声,满眼不屑,“没什么重要的。”
“那你的第一感觉是什么?被人诬告之后?”吉恩循循善诱。
黄栀眉头轻蹙,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理解,“可笑……不想管。”
吉恩笑了下,“一般人遇到这种事,首先是生气,愤怒,可能还会有害怕,想办法解决,”
“我当然生气,已经联系了律师,”黄栀已经不耐烦,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我现在没事,哦对了,药洒了,你给我推荐的医生是…?,算了,请他帮我重新开药吧。”
“是我同学,刚好在芫州上班,栀子,你的情况我已经跟他说了,但还是建议你面诊,毕竟,”
“早就确诊抑郁症了,还有什么好看的,”黄栀逐渐暴躁,双手扶额,努力平复,“sorry吉恩。”
“如果你不介意,我让他联系你?”
黄栀无可无不可地点头,“OK。”
天色渐暗,厚云压顶,工作室的员工陆续下班。
玻璃门摇晃,雨滴打在大榕树繁复枝蔓树叶上,层层跌落,像贝壳风铃声。
风铃声中呼啸而过的汽笛声吸引力了团子的注意力,他好奇地抬头,看到外面站的男人,整个眼睛都亮了起来,抓着玩具汽车跑出去。
裴书臣拳头紧握,恨不能立刻冲进去质问那个该死的女人。
团子团团抱住他的小腿,扬起白嫩软糯的小脸,像棉花糖一样柔嫩,满脸笑意,张嘴就叫:“爸爸。”
裴书臣再次怔住,蹲下抱起团子,“你叫我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黄栀提着包,慌里慌张地推门跑出来,手里握着手机,眼睛通红,声音失控,“姜岩,你别动,我马上就过去,你等我,等我……”
团子小短手指着黄栀,意思是跟上去。
裴书臣眸色渐深,大雨落在身上他都没在意,心中冷笑,果然还是姜岩,这么多年,他们居然一直都在一起,而他就站在她面前,她居然没看见。
没看见他,也没看见儿子。
呵,姜岩就那么重要?值得她不顾一切弃他而去。
好。
裴书臣心念一动,抱着团子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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