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漠,缺乏同情心却又满是轻蔑的话语,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从一个大学教育者的嘴里说了出来,即使对象是殿下带来的朋友也无所谓,因为这种歧视是深扎在根骨里的,他并不觉得这有不对。
姜愿道:“这样的转系条件几乎等同于拒绝机甲美学系的学生转系到构建系,既然如此不情愿,又何必假惺惺地制定这条规则呢?
赵主任道:“不是不情愿,而是不公平。机甲美学系的招录门槛多低,那些有钱有势要走后门的家族,根本拦不住,若每个人都先用低分数考进军校,在大二时转到构建系来,对堂堂正正考进来的学生公平吗?构建系是机甲事业的核心,当我守不住门,放进来一帮蛀虫来糟蹋核心事业后,我对得起机甲构建这个专业,对得起帝国吗?”
他道:“我知道你是那个考了近乎满分,却还要父亲捐楼进美学系的学生,倘若你真有心学我们专业,一开始报考就好了,你又不是不够格。先想要混新娘学院,现在,”他有意地在这时候瞥了眼宋宴山,让在座的二人立刻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形势有变,就要转系,谁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不好意思,倘若没有十二分的毅力,十二分的热爱,十二分的质朴,是学不了我们专业的,而你要进来,就得先跟我们证明,你能为这个专业付出一切。”
姜愿蒙了,她根本没有预料到有人会这样想她报考美学系的原因,更没有料到尚未开学,已经有人妄加做出猜测,并且已经先入为主地揣测她的为人了。
她明明什么也没做,明明也是受害者,可现在在赵主任正义凛然地指责下,俨然成了罪该万死的居心不良之人。
更倒霉的是,她的着装也素来不乖巧,在赵主任并不赞赏的目光注视下,似乎更没有办法和底气反驳这自以为是的男人。
这时,宋宴山说话了:“话出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赵叔下次开口前,还是先思考下说出的话会带给别人多大的伤害。况且每个人都要为说过的话负责,所以先入为主有失偏颇的猜想还是不要随便宣扬比较好。”
赵主任此时看宋宴山已经像是在看一个被花花女人迷得找不到北的‘纯情’少年,他叹了口气:“殿下,你既然叫我声赵叔,我也就倚老卖老地劝你一下,你还年轻不知事,不知道这外头的女人阴险狡诈,最会骗人,现在你们感情好你当然愿意为她出头,等日后冷静回想了,就知道被利用的自己有多傻了。”
他还怕宋宴山自尊心强,不可认错,而特意神秘地对宋宴山笑笑:“不过也没事,赵叔年轻时候也被骗过,只要及时回头,也不会酿成大错。”
宋宴山对他有意的示好并不领情:“我今年十九了,早已成年,并且有能考上军校单兵系的脑子,倒也不必劳烦赵叔把我当笨蛋看待,毕竟我这样的出生,什么脏事烂事没见过,想骗到我也难。”
这公然攻讦王室的话语,让赵主任松弛的笑容又消失了,他小心翼翼地道:“殿下,有些话还是……”
宋宴山打断他:“你作为构建系的主任,理应清楚构建系对低等种族兽人的录取要求有多苛刻,既然连你都知道姜愿有被录取的资格,也该能想到她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和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这样的人,你说她心术不正,没有对机甲的热爱和毅力,我无法认同。”
赵主任遭了王子殿下的当面驳斥,自觉丢面,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宋晏山道:“以及作为一个教育者,不应该不加调查仅凭猜测就污蔑抨击学生的品格,你违反了职业道德。”
这句话是说得很重了,赵主任面如土色。
姜愿不由地看向宋宴山,他神色冷峻,眸光深邃,所展现的是与他的年龄并不匹配的气场,姜愿知道那是王室成员专属的气场,是尊贵的身份与唯我独尊的特权所培育出来的气场,每寸都带沾着王权王座所浸泡出的血腥味。
可下一刻,宋宴山就把这气场卸了干净,仍旧当回了姜愿在‘醉生梦死’后巷遇到的白衣少年,他对姜愿道:“我们先走吧。”
再呆下去确实没有意义了,姜愿同意了他的提议,两人肩并肩地往行政楼外走去,屋外的阳光仍旧很好,热情得似乎要将人炙烤,可行政楼里又是那么的冰冷,让人心灰意冷。
两人走了会儿,蝉鸣声嘶哑拉得很长,他们穿过挺拔的梧桐树林,斑驳的树影下,宋宴山对姜愿道:“天无绝人之路,你可以先上一年学试试看,等失败了,再退学重考也不迟。”
姜愿苦笑:“大学四年都不一定学得出来的东西,要我一个门外汉一年就做出来,未免太为难我了。”
她说得亦是实情,宋宴山沉默了下,道:“即使你正常进入机甲构建系,最后很有可能也是延毕,甚至无法毕业。”
姜愿听到这句话是吃惊的,她道:“宋宴山不至于吧,还没有去做的事,连我本人都无法断定成功还是失败,你先把我判了死刑,对我来说可不太公平。”
宋宴山道:“我说的是实情,历年无法正常毕业的学生都集中在中等种族兽人群体中,不是它们不努力,而是相比起从小就有机会玩机甲的我们,他们缺少硬性条件。”
姜愿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宋宴山道:“除了机甲本身理论难外,大多数家庭都无法负担材料费,所以也可以说,机甲专业是被垄断的最彻底的行业,甭说涉及军政的单兵,单是研究院里的,随便问一个,都是世家,有家族渊源。”
姜愿道:“所以你现在是在跟我泼冷水,劝我放弃?”
宋宴山道:“我是希望你能更好地认清现实,你觉得一年学会设计机甲很难,但研究院里的人,哪个不行?你起跑晚了十九年,就得花十九倍的时间补回来。”
姜愿若有所思。
宋宴山又道:“正好我有转专业的打算,我可以给你提供构建系听课的名额,有不懂的知识也尽管来问我,至少先花一年的时间去试试看,你究竟能心甘情愿为机甲付出多少。”
宋宴山的话出乎姜愿意料,她一路坚持下来,身边不乏给她泼冷水的人,姜愿从来不听,因为她知道那些刻薄的话说到底还是源于社会歧视带来的自卑,偏偏说话的人不懂,还要将自卑强加给她。
但宋宴山不一样,他是在诚恳地为她分析现实情况,平等地为她思考解决办法,并且还鼓励她先去试试,试过了冷静了,再去思考自己究竟合不合适这个专业。
向来叛逆的姜愿,这次不讨厌宋宴山的提议。
*
姜愿在回去的路上打开了光脑,陆运长串的消息她也懒得往上翻,直接拉到最底回复:“今晚回去。”
发完后她才想起没和宋宴山说要去哪,于是顺口道:“把我放在地上酒吧城就好。”
宋宴山一顿,试探道:“想去喝酒了?”
“不是,”姜愿看着一条条蹦出的消息有些头大,“我得找点活干赚钱攒生活费,顺便去拿回我的飞行摩托车。”
她回:【跟宋宴山在一起,刚从军校回来。】
宋宴山道:“那我在‘醉生梦死’等你。”
这也是试探之语,但姜愿盯着陆运发过来的消息没有听到。
陆运:【啊,那他没欺负你吧?我想去照顾你,但我没法来,这几天可把我担心坏了。】
姜愿心道,你个死二哈,我看你根本心大的很,要真想来早来了,分明是一点都不担心我。
她回:【欺负我了,欺负死我了。】
陆运还是那么的单纯,立刻气冲冲地发过来:【靠,他在哪?老子要宰了他!】
姜愿看得直乐:【傻狗,骗你的。】
宋宴山不仅没欺负她,还很照顾她的,这种细致入微的体贴,在母亲死后,姜愿还是头回在宋宴山身上感受到。宋宴山能对一个仅有几面之约的陌生人这样关照,可真像是个不曾涉世的仙门小师叔,温柔又毫无戒心。
陆运又发了一长串的二哈抹汗表情包,正好将前面的对话都给顶了上去,屏幕上只留下了姜愿那句看着非常暧昧宠溺的话,和一串看上去是狗子在恃宠而骄的表情包。
宋宴山无意瞥见,神色立刻冷幽下去,几乎无法克制地想冲到陆运面前,先好好地揍他一顿出了这口气后,再将他杀掉。只有上苍知道,当他看着姜愿对屏幕露出由衷的笑容后,那股羡慕到成了妒忌的情绪差点没将他的理智吞没。
姜愿回完最后一句话:【给你长个记性,下次你再心大,我要是出了什么事,做鬼都要回来找你。】
然后合上光脑,她终于察觉到了宋宴山落在身上的目光,但转头看去时,又恰好与宋宴山的视线错开。
姜愿问道:“怎么了?”
宋宴山道:“没事,你几点可以结束?我在‘醉生梦死’等你。”
姜愿道:“不用,陆运那里可以收留我。”
飞车内有瞬间静得可怕,过了会儿,宋宴山道:“不行,你住他那,学习不方便。”
姜愿道:“我还不着急想学习的事,美学系一年的学费太贵,你上次给我的钱刚够学费,我还得赚生活费,况且既然是去蹭课,那些材料估计都要我自己掏钱买了,也是不小的支出,我得多备点。”
宋宴山道:“那也不行,地上酒吧城太乱,你还是学生,不适合去那。”
姜愿仿佛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我是在那里长大的,姜广镇断我生活费和学费的时候,我也是在那里挣的钱,唯一还算说得上话的陆运也是那里酒吧的老板,不适合去那?我看不适合去那的只有你这样出身高贵的乖乖学生。”
宋宴山道:“姜愿,我的本意不是这样的。”
姜愿道:“我现在没法和你讨论合适不合适的问题,毕竟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还是现实难题。况且,那里确实有坏人,但大多数人也没那么坏,大家都是讨口饭吃,我理解他们,也希望你也不要看不起他们。”
宋宴山沉默了,早在见面时,姜愿就无意地提醒过他,很多的人只适合存在念想中,而不适合再见面。
那时候他觉得姜愿的想法过于武断,也像是侥幸般觉得要找的人始终都不会变。现在才知道,姜愿不是武断,她一早就看穿了两人之间的身份差距,并且在委婉地提醒他,每个人的人生天差地别,倘若无法共情,便只能决裂。
虽然他和姜愿的关系还远远不至于到决裂的地步,但在关系才刚转温的初端,姜愿的警告似乎已经开始变成现实。可即使如此,他也无法接受姜愿预设的结局。
宋宴山在心中叹了口气,做了让步:“我没有看不起他们,我是在担心你的安全。”
这是个相对比较体面的说法,宋宴山无法说出口的是,他连酒吧里的那些男人看向姜愿的目光都无法接受,更何谈是和陆运共处一室。
不能想,因为一想,就想杀人。可她偏偏又用指责的目光看着他,宋宴山不想让她对自己失望,更不愿让她发现内心那些肮脏到不能见天日的想法,所以只能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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