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来……
原来是个……累赘啊……
陈老板的心里浮现了这句话，悲伤如涨潮之水，一次一次涌漫上心头，直到将他彻底淹没，抛却呼吸，抛却骨肉，要让他安静地窒息，安详地溺死……
为什么……突然会……如此哀伤？
陈老板无法理解，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自我折磨过了。
他已经经历过一次新生。
在他少年时，他总是会想，是不是因为他的出生不被期待，所以襁褓中就被丢在了福利院门前？是不是因为他不够有趣不够活泼，所以其他孩子都不愿意和他做朋友？是不是因为他不够可爱不够优秀，所以没有人愿意领养他、将他带回温暖的家中？是不是……
但自从有人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拽回人间，他就从那个极端的状态中走出。他将许多事都看得轻了，虽然总希望所有人都能喜爱他，但如果有人不喜欢他，他也不会再觉得是自己的错，不是自己的锅绝不往自己身上背，如果没有违法犯罪，那他就不该自责。
如此一来心态好了很多，即便他在外人看来还是个软柿子老好人。
可为什么现在会如此多愁善感？
为什么愧疚哀伤与绝望充斥着整个身心？
他的大脑说：你现在的状态不对劲。
可心在不停地哭泣，将他的疑虑全都遮掩。
叫着，喊着：你还在想什么啊？你这样的难过，就不要在想其他的了！
分明是你……一直以来故作坚强，故作不在乎……在你内心的深处，分明还是如此的在意，在意你存在的价值，害怕给别人带来麻烦，想要就这样结束，再也不必为它们而烦恼……
放弃思考吧，不要再疑惑，不要再挣扎，就这样沉溺在汹涌的悲伤中，安睡在它的怀抱……
蜃鬼看着他，目光中似有得意。
“你瞧，你其实根本没法没法抵抗吧？我听说如果专门训练过的话，很轻易就能挣脱控制，但对于普通人来说还是太勉强了吧？”
它笑着补充道。
话音刚落，陈老板就从那哀伤到几近窒息的情感中脱离出来。
那些纷乱的负面情绪如潮水涌来，又如潮水退去。
他的理智似乎又回来了。
可另一种情绪紧接着死死笼罩在了他的心头。
畏惧。
畏惧什么？那些莫名其妙占据他身心想法和情绪，那么明显的异状，竟然就算直觉告诉自己有问题，也会被自己找一个理由说服，哪怕理由如此牵强，他的大脑也会如此相信。
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植入了不属于自己的思想，而且自己完全不会感到违和。
灵魂的底色在不知不觉中被替换，而理智成为它的帮凶，越是思考，越是确信自己所做所想无异，掩耳盗铃，又作茧自缚。
陈老板竭力控制着急促挣扎的心跳，控制着自己冷静下来后，又想着，这倒算是有经验了，要是下次再碰到，说不定他也能自己摆脱这种控制。
再看不远处的李明煜等人，他们显然不知道方才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焦急地看着，而对于陈老板这出格的举动，很多人心底早已有了不满，毕竟陈老板在这里出了事，他们也要担责任。
不由得感到良心有那么一丁点的不安，还是应该干点正事吧？
他于是想起了先前的话题，这次再同蜃鬼说话，却没了那时的惶惶：“那你想什么时候关掉这个地方？这个也是你决定好了的，对吗？”
蜃鬼说：“你等得不耐烦了吗？”
“是有点担心……”人都有说话不算话的时候，会担心这个不是很正常的吗。
它歪头道：“今天下午也等不及吗？”
“那倒……那好像没多久了？”
下午吗？应该指的是……学校放学的时间吧？它其实并没有打算维持这个拟界多久的吗？
陈老板又不禁想，他知道了被同化成活伥久了会变成真的的蜃鬼，那这个“久”，具体指多长时间呢？蜃鬼能在几个小时内将一个人变成鬼吗？“杜书妍”它，对这些又有多少了解呢？
正当此时，蜃鬼向他发出了邀请。
“是的，你要和我一起去亭子里坐坐吗？”蜃鬼问。
陈老板微微点了点头，提出自己的要求：“白警官他们……”
蜃鬼十分宽容：“自然，我喜欢热热闹闹的。”
话音刚落，众人便发现缠在脚底的藤蔓全部松开缩回了草丛。
李明煜三步并两步跨到陈老板身侧，一把捞住，笑着说：“对的对的，热闹点好热闹点好。就算没小老板会说，我们也能来凑凑数嘛。”
蜃鬼却懒得理他，倒是走上前来拉住陈老板的手，把他从李明煜的臂弯里拽了出来，牵着他向树林里的亭子走去。
李明煜不敢在小老板身上使劲，更不敢跟蜃鬼在小老板身上较劲，只能眼睁睁看着蜃鬼抢走了陈老板，还一副关系很要好的样子。
三中是省内的重点中学，师资力量雄厚，生源也非常优秀，兼之是近百年的老校，政府许多年前出资重修过一回，虽然是在城六区内，占地不大，绿化却是顶好，有树有水。
那凉亭坐落在稀疏的树间，树是石榴树，开学一个月左右，它们就陆陆续续结果了，总有调皮的学生，一下晚自习就跑去偷石榴，可这树是观赏树，结出来的果又酸又涩，他们便又嘟嘟囔囔抱怨不好吃，然而放学回家的路上却又偷摘两个，非要拿回家给父母尝尝，几天下来树都被摘秃了，被校领导发现了就跑，兴师问罪来了，一个个就都装死不吱声，查也查不出结果，只能装上了围栏，不过隔着围栏还能够得着边上的果子，真是家贼难防。
听蜃鬼讲故事，不论是对陈老板还是其他人都是种新奇的体验，似乎一下子就拉近了他们的距离，似乎一下子就让一个怪物像“人”了。
一只怪物，它继承了人的记忆，拥有了人的性格，现身以人的相貌，那它究竟和真正的人有什么差别呢？
差别在，它拥有绝对的力量，轻易掌控人生命的力量。
正如人类冠冕堂皇将自己对“动物”的自我认知剔除，哪怕矫捷的猎豹也要冒着器官衰竭的风险去奔跑狩猎，祈祷猎物的虚弱与失足，所以它只能是动物；而人却永远不会担心待宰的猪羊奋起反抗，这便是力量带来的异化，即使他们同样依赖心脏的跳动而活着——人因能够轻易决定动物的生死而从动物变成了人。
一个拥有强大力量的怪物，而这怪物的力量是完完全全超出物质层面的，人类引以为豪的科技对此束手无策，那么这怪物哪怕再亲近人，也会因它眼中的玩乐而失手杀害人，更何况主观不愿意伤害人类的怪物万中无一。
或许还有什么其他的影响因素，又或许是人的本性，身躯成为了怪物，就会连同思想一同变为怪物，不过早晚之差。
以上，是所有参与拟界相关工作的人员都心知肚明的事实，对蜃鬼的仁慈，无异于羊群接纳手握猎枪的猎人，身家性命取决于猎人今晚是否想吃肉。
连那好心的蜃鬼似乎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比起通过观察来确定蜃鬼习性的人，亲身体会的它对这潘多拉魔盒中的力量有着更深的了解。
若非这力量完全违背了它拓印之人的本性，它怎会不想靠这力量独霸一方呢？
所以才会在人性尚存之时选择自绝于此吧。
只是这里真真的有位不曾了解蜃鬼，不曾见过蜃鬼造成的惨案的小民，习惯性地宽容地将肖似人之物也纳入人之列。
他听着蜃鬼讲故事竟也能听入迷。
此时此刻竟像两个好朋友，放学后相约在这里说小话了。
时间这一概念，绝大多数拟界无法触碰，迄今为止记录在案的能改变时间流速的拟界只有三个，其中一个甚至是作为通俗例子讲解的历史典故。
因这一层认识，白飞飞等人才能在此情形下耐心等待，一方面需要等待的时间比并不是难以接受的漫长，尚且在接受范围内，另一方面，他们进入拟界的时间超出预期，总部意识到不对自然会增援。
蜃鬼“人质”在手，这一次，组里所有人都被严重限制无法随意出手，这在白飞飞参与过的所有行动里甚至称得上最轻松的一次。
只是谁也无法确定蜃鬼这种怪物究竟会不会遵守承诺，所以只能绷紧神经，为可能的战斗做准备。
有完整自我意识的蜃鬼是极为少见而特殊的，而同人立下誓约的更是独此一例。
这座校园浓雾弥漫，天空如灰镜般压抑，天色的早晚似乎只能通过腕上的手表与教学楼上的时钟判断。
嘀嗒、嘀嗒——
而后是激烈而刺耳的铃声。
蜃鬼猛然止住话头。
霎时间，众人目光皆集中于它，警惕的带着敌意的，来自白飞飞与她的组员；不安而带着期盼的，来自陈老板。
而它的视线越过所有人，移向杜书妍每天都会凝视着的教学楼上的巨大钟表，思绪却已飞向不知尽头的远方。
低声喃喃着：“比想象中……更难做出决定呢……”
它松开了抓着陈老板的手。
并在陈老板的手中留下了什么东西。
再彻底放手之前，附在他的耳畔，悄然说着：
“如果可以，请不要忘记我。”
蜃鬼刚踏出一步，李明煜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插入它与陈老板中间，俨然一副保护的姿态。
令陈老板此时想看那蜃鬼的神情，都需要斜过身子从李明煜肩后探出头。
而其余人也早已做好准备，但凡蜃鬼的行为有任何不对，一场战斗即刻爆发。
可那蜃鬼只是回头轻轻望了一眼，便孤身一人迈出步伐，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它……居然真的就这么走了？”李明煜摸不着头脑，“我们不去追它吗？”
一行人面面相觑——蜃鬼信守诺言，的确是少见。
白飞飞长舒一口气：“先安顿好陈老板，至于蜃鬼，修整过后再……”
话音未落，万丈金光刺破阴霾，眨眼间已是云消雾散。
夕阳将天际淬成一片熔金的海洋，云霞如浪翻涌，那光芒不刺眼，只是温柔地拥着万物，那是白昼最后的、慈爱的温度。
整座校园褪去灰蒙蒙的面纱，复又归于往日的安宁与活力。
谜题不曾揭晓，英雄不曾奋战，罪人不曾救赎。
狂风大作阴云密布，却连一滴悲泣的泪都不曾落下，雷声阵阵后，天光乍好，一切竟这样突然又不突兀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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