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周灯歌的母父回来了一周，那阵子黎灯影每天都悄悄地给她送两次饭。
他担心她在家里吃不好，也怕她再次回到进食障碍的那段时间。
漂亮的小盒子，就这样被他偷偷放在门口的石头后面。
饭盒被他用很多层袋子包着，即使再杂乱的环境，也绝不蒙尘。
除了饭，黎灯影还会在底部贴上纸条。
男人的字一般，但总是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
-明天允许你点餐。
-他们什么时候走？
-今天客人很多，但我还是准点打烊。
-记得用平板给我发消息，让我知道你吃得好。
……
/
母父走后，周灯歌才正式开始了暑假生活。
她一点没忘钱的事，他们走后一早，她就攥着一信封钱到了云停。
餐厅里在放着一首周灯歌没听过的粤语歌，于是她边把信封放上吧台，边顺口问黎灯影是什么歌。
黎灯影还没换上厨师服。
白色外套里面是黑色背心，隐隐透出胸肌的沟壑，让人不自觉看他脖子上挂着的——
居然是钥匙。
怎么戴出了名贵项链的感觉……
他没注意到少女乱飘的视线，笑着说：
“早上好。《初恋》*。”
这两个短句连在一起怪怪的。
说者无心，听者虚心又有意。
周灯歌听完这句话便一猛子扎进房间不出来了，就连早饭也是黎灯影拿进去给她吃的。
吃完早饭，独自一人的房间里，她小心翼翼打开手机，戴上耳机，播放《初恋》。
她抿唇，迟疑片刻，还是点了单曲循环。
然后做贼似地关上了手机。
她不想让黎灯影窥见她的心，至少现在不。
/
暑假过得很平淡。
但还是有些事情让周灯歌挂心。
某个下午，打烊了很久的店里进来了一位中年男性。
那时候周灯歌刚结束了一下午的学习，打开手机听歌的时候，听到一道极为浑厚的声线：
“你就甘心这样？”
很凶，很不体贴的问话。
他问完问题五秒后，黎灯影给她发了一条消息，很正常的语气，好像刚刚那样并不友善的话并没有在云停响起过。
【黎灯影：你再看会儿书再出来，我给你做点特别的。】
周灯歌明白他是不想让她出去和那人打照面。
可她是周灯歌，除了她，没人能这样对黎灯影说话。
于是她把头发扎起，缓步出去坐到了自己最爱的位置。
中年男人一脸横肉，叉着腰站在大厅正中间，见她出来了，拧眉看向正在择菜的黎灯影。
“这是谁？”
黎灯影似乎是早就猜到周灯歌不会听他的话，看向她时依然温柔如水。
“我的座上宾。”
澄澈明朗的声线，在宽敞的餐厅内显得格外让人心安。
中年男人笑了，带着恶意的揣摩，一个令人恶心的坏笑。
他自顾自地坐到周灯歌的对面——那是属于黎灯影的位置。
“那里不行。”“那是我的位置。”
两个人同时说话，中年男人明显怔住半秒，这次他讪讪地笑了，拿了别桌的板凳坐到了桌子的侧面。
“大叔，今天吃什么？”
周灯歌只看向黎灯影。
故意的，视中年男人于无物。
黎灯影习惯性地配合她：
“青花椒牛排，肉汁焗芋头，你月经快来了，给你烤了葡挞，多吃点红肉和蛋奶，到时候不疼。”
中年男人眉头随着他每一个停顿越来越皱。
周灯歌很满意地点点头：
“我来放歌！”
她走到他的黑胶柜前，一张女人的头像吸引了她。
First Love*？
放上唱针，女声的吟唱缓缓在室内流淌。
黎灯影端着菜进去，端着葡挞出来，焦香脆嫩，冒着热气。
“放的什么歌？”他再次进去之前问道。
周灯歌跟在他身后笑了：
“《初恋》。”
黎灯影脚步滞住了一瞬，然后偷偷低下头笑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
二人身后的中年男看见女孩走进厨房简直可以说是大跌眼镜。
他来回搓着手掌，似乎这样才能让他定下心。
周灯歌并不知道这一切，只是倚在门板上瞧男人轻盈的动作、流畅的线条、柔和的侧脸。
时而，黎灯影会想起些什么问她。
都是诸如“明天想吃什么？”，“有遇到什么困难吗？”，又或是“今晚想不想去散步？”这类有些絮叨的问题。
周灯歌起初嫌他啰嗦又龟毛，现在也已经习惯了男人密不透风的关心。
也会适当问出自己的问题。
但她问的可就和男人的大相径庭了。
“你会唱粤语歌？”、“攒了多少钱？”、“身高体重，还有，胸围腰围？”、“长这么帅有没有被搭讪过？”……
旁人听见了，估计会以为这是什么地痞流氓在搭讪纯情少年。
但周灯歌最想要的其实不是答案。
是男人回头，是他微微皱起的眉头，是他嘴角藏不住的笑意。
又或者她真的只是想要个答案，只是碍于讨厌的客观因素，只能打趣着把问题抛出又小心翼翼地收回。
如果是同龄人就好了，如果她成年了就好了。
所以周灯歌总是告诉自己：
再等等。
等到来年6月，高考结束，一切都会好。
/
中年男人来访的这顿饭后来并不顺畅，黎灯影仓促地在原计划上加了两道菜。
周灯歌吃饭的时候时不时瞟黎灯影，却发现竟然会和中年男人对上。
他和她在看同一个人。
那眼神很复杂，像是欲言又止，又像是无颜以对。
周灯歌其实大概猜到了陌生人的身份，也明白了黎灯影的态度。
偌大一个后厨，如果黎灯影想做些好菜招待，又怎么会潦草地选了两道并不十分有诚意的。
于是，周灯歌想起过往黎灯影为她做的饭，吃这顿饭时竟也品出了真心。
对于她，黎灯影分明是把每顿饭都揉进了所有的心意。
如果不待见她、不欢迎她，又怎么会至今为止没有一顿饭是菜色完全相同的，又怎么会平和地接受她总是尖刺的话语。
两人后来聊起最近的餐饮业，黎灯影听中年男人说了几句之后便开始咳嗽，喝了两口水之后平息下来。
周灯歌看他涨红了的耳根，更加确定了不速之客的身份。
最后，黎灯影吃得很少，周灯歌亦然。
他们都不习惯餐桌上突然有了第三个人的存在。
后来，周灯歌默默出门在树下乘凉，留两个人在室内。
陪着她出门的时候，黎灯影摊开手心。
那是一副耳机。
他看着她，目光像是小雨，丝丝缕缕，散落悲切。
周灯歌极聪明，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顺台阶下。
他那样的眼神，她更无法拒绝，手指在他掌心一抓，拿走耳机。
黎灯影扯着嘴角，有些勉强地笑了，顺势用手掌团了团她的指尖。
一瞬即离。
周灯歌状似沉稳地转身，一边担心，一边心动。
对于师父，黎灯影究竟有多失望呢？
才会在她面前这样脆弱易碎，甚至不想让她听到二人的对话。
//
师父走后，黎灯影看向那棵树下坐得笔直的少女。
她没有玩手机，也没有乱动。
因为过于单薄，她显得格外孤单。
纵然知道周灯歌精怪尖刺的性格和聪明的处事方式，她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黎灯影还是被这样的形单影只狠狠揪住心。
她在想什么呢？
黎灯影想起和师父说话时自己总是克制不住想看她在做些什么的自己，有些哑然。
真的是，被师父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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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前。
中年男人搓了搓有些光秃的头顶，语气恳切。
“跟我回去吧，餐厅要扩建，我们一起，才能做大做强。”
黎灯影看出了他的局促。
很多年前，师父，又或者是父亲，在黎灯影尚不能独当一面时，几乎是他曾遇见过的最狂的人。
能力强、气性高。
黎灯影则是他的反面。
温和、内敛、敏感。
也是这些，让他始终明白，自己永远要低于师父一头。
即使真实情况并非如此，他也要佯装下去。
他相信，只要自己心里永远服从师父，至少还有栖身之地。
可食客的反应不会作假。
只是几个人偶尔说起的“今天主厨的手艺很有特色啊！”就让善殬*的男人发现无法藏锋的他已经不能再留着了。
当天才遇上了更天赋异禀的天才，即使是二十年的陪伴，也比不上他一生的桀骜被人狠狠击碎。
他将他赶了出来。
黎灯影不是什么神佛菩萨，心诚则灵。
他没有犹豫，直接回绝。
“不可能。”
“是因为那个小女孩吗？”
黎灯影笑了，因为觉得对面这人的暗自揣摩实在令人发笑。
对牛弹琴。
他不想再聊下去，但他更不想让周灯歌在这人口中落下任何话柄。
于是罕见地眯起眼，冷声道：
“不关她的事，我有我的生活要过。”
中年男人被他的气势吓到。
怔住半晌，只能又搓搓手，轻叹：“你会原谅我吗？”
“会不会的，又有什么关系。”
年轻男人不再看他，只是低头为某个位置摆正靠背。
整个餐厅，只有她爱坐的那张椅子有软垫，有靠背。
亮粉色的周边，和餐厅复古的基调相去甚远。
但那是她喜欢的小马宝莉。
中年男人不再多说，只是在离开餐厅前看向外面女孩的背影。
最后一句，他的声线有些颤抖。
“就这样吧，你要放任自己过分关注无关人员，随便你。”
生硬别扭的话语，黎灯影本是不屑于听的。
可现在，他静立于窗前，任由自己站成一尊雕像。
直到眼睛发酸了，才注意到窗上虚像里的自己。
即使边缘和神态都影影绰绰，眼里的入迷却毫不掺假。
无关人员吗？
他快步走出去，前去履行和少女定下的散步之约。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自己这样敏感平淡的性格竟然也不错。
大概是因为，终于有无关人员接受他了。
本来是和世界无关了的，她的存在却强行让他和这个世界有了联结。
飘渺却又沉重的厚云，幸运地为不喜日光的少女停下游荡。
黎灯影最后想：
无巧不成书，“云停”竟然成真了。
*《初恋》：林志美版本。
*《First Love》：宇多田光演唱。
*殬：（dù）不想使用女户，使用别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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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餐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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