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9月21日】“秦沐琛,我的爱人啊,来赴宴吧。”
打完最后一个字,钟陳熠将电话放回口袋,那条消息他依旧没有发出去,他的恋人现在应该忙得很吧。
他还抱着侥幸的希望向他发了那条消息:“几点回家?”
过了好久好久,他才堪堪收到百忙之中随意应付他的一句:会喝酒,赶最后一班车回来吧。
这句话好熟悉啊,他看着那串冰冷的字符,自胸腔中涌出一股欲笑的念头,却又牵动不起嘴角。
“这话你曾经对我说过,记得吗?”
石沉大海。
最后一班车到家该是十一点,他就一直等、一直等,果然,玄关处没有声响,手机也迟迟没有收到回复。
明天就是他为自己谋划的死期了,但他突然想提前一点,反正,秦沐琛今晚是不会回来的。
就像那次一样,他又会丢下他的。
或许这也是一场豪赌吧,他坐在琴前,凝望着那位曾经最熟悉的老友,随后拧开瓶盖,缓缓吞下了药。
这药是慢性毒,吞服的前几个小时,是没有知觉的。
但药性是叠加的,一两粒只会致人昏迷,三粒麻痹神经,四粒以内还能洗胃,五粒便会腐蚀内脏,六粒以上,基本就无力回天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每过一个小时,他便会吞下一粒,直到——
钟陳熠也不知道自己在隐隐希冀些什么。
年少的他会为了自己狂奔十几公里在凌晨两点前赶回来,难道如今的他也会吗?
他那虚伪的、剧毒的爱人啊……
他身着与他初见时的那套西装,仿佛将赴一场盛宴。
自从手筋断裂后,他便再未掀起过琴盖了。
那只被保养极好的右手,如今依旧时常酸软无力,提不起重物,更别谈稍微翻转手腕便能瞥见的虎口处狰狞可怖的伤疤。
他望着秦沐琛专程送的那副辅助器械,没有戴。
这样的他或许按不动琴键,但他想那副手套是镣铐,是困住他的绞索,至少不该在他即将获得自由的时候套在脖子上。
人啊,说到底,只会从他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钟陳熠想要的是什么呢?一个懂他的人,一个伴他的人,一个能在毫无归属感的世界里让他找到栖身之所的人。
那是他透过钟陳熠的影子,创造出来的“秦沐琛”。
他曾经亲手编织出了这样一个美梦,又被轻而易举的撕碎。
于是他将希望寄托在了爱人身上,那人却在一遍遍叫他清醒的认识到现实。
现在梦醒了,他也该放自己自由了。
选择死亡,是对生者的惩罚,一则小小的报复,也是他在赌、在希冀吧。
希冀那个人,对自己究竟有几分真情。
只要他为他哭过,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毕竟……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啊。
你不是早就知晓了吗?
他的右手悬在琴键上空,有一瞬间的凝滞,但随即是迸发出的力量。
第一个和弦不是响起,而是“挣”出来的,带着金属的质感与决绝的悲怆,瞬间击穿了空气里所有的尘埃与过往。
根本听不出任何技巧的桎桔,那只手不是在弹奏,是在搏斗,是在烧,是在从断裂的废墟里刨出不曾泯灭的星光。
这是一场绚烂华美的献祭,他的指尖是在火焰中跃动,正如潜藏在皮肉下如火般炙热的爱,强弱变化在他指下成了惊心动魄的乐章,最弱的乐句是贴近死亡的耳语,絮絮诉说着多年的沉默与等待;最强的爆发则是灵魂最后的、最璀璨的突围,是积攒了数年光阴的情感,在这一刻的轰然决堤。
他弹的是他自己的曲子。
那些旋律早已和他的血脉长在一起,每一个转折都藏着一处旧伤,每一次攀升都诉着某个心事。
青春年少时的莽撞,命运突降的撕裂之痛,漫漫长夜中的孤寂,当时只道是寻常的美好;一种近乎固执的、从泥泞中开出的荼蘼花。
他的左手在低音区擂出命运的叩门声,沉重而威严;而那只饱经沧桑的右手,则在主旋律上奔腾、跳跃、歌唱,以令人心碎的美,与那沉重的叩击纠缠、抗争、最终融为一体。
几年了,这是他第一次触碰琴键,也注定是最后一次。
这不是回归,这是告别。
当乐曲推向最终的**,他几乎将整个灵魂的重量都压在了琴键上,音如银河倒泻,奔流不息。
当分针又一次沉重地指向顶点,他暂停了在琴键上奔流的手指,用那只肌腱曾断裂过、此刻却无比驯服的手,平静地拧开药瓶,取出一粒,干服。
没有犹豫,仿佛只是在乐谱的段落处,画下一个必要的休止符。
然后,他的手指重回琴键。音乐再次响起。
第三粒药服下后不久,第一阵剧痛如深海暗流般猝然袭来。
他的手指一个踉跄,在琴键上滑出一串不谐和的悲鸣。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涌的气血压了下去,旋律再度被拉起,却已然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金属锈蚀般的颤音。
第四粒。
干服会残留下如鲠在喉的干噎感,不上不下,这正是他所需要的某种折磨。
他猛地侧头,一股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冲出了喉咙。
暗红的血点,如同绝望的梅花,溅落在象牙琴键与侧面的雕花上。
他没有停顿,甚至没有去擦拭,只是用那只曾饱受伤痛的手,更加用力地按下琴键,仿佛要将那生命的污迹也一同锻造成音符。
鲜血在黑白键之间晕开,随着力道血珠四溅飞散。
手指已经开始发酸发软,弹错了好几个音,好几次节拍都没有对上。
凌晨两点了,他不会回来了。
作为一个赌徒,现在他一无所有了。
指针与分针交错而过,他再次伸手向药瓶。
第五粒。
毒性与他最后的生命力激烈交锋。
他的呼吸开始浑浊,每一次深呼吸都带着细微的血沫声响,成了乐章背后不和谐的杂音。
然而,音乐反而进入一种诡异的、回光返照般的宁静与辉煌。
他弹得那么好,好得令人心碎。
在弹奏一个极高难度的华彩乐段时,又一股鲜血从他嘴角涌出,沿着下颌滴落在他僵直的手指上。
他却笑了,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温柔,将这血与泪的演奏推向情感的极致。
琴键已被染得斑驳,他的指尖在滑腻中奔走,创造着惊心动魄的美。
第六粒。
当最后一粒药片滑过喉咙,他已知结局。
最后的一小时,他弹奏的,是独属于他的安魂曲。
他的身体已如风中残烛,每一次抬手都伴随着内脏被撕裂的痛楚,鲜血不再汹涌,而是变成持续的、缓慢的渗流,将他的前襟染成一片暗红。
旋律变得无比温柔,又无比决绝,像一场缓慢的潮水,从容地漫过沙滩,带走一切痕迹。
他不再看向门口,不再倾听是否有钥匙转动的声音。
他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分不清在弹什么,也不再弹某曲既定的谱曲,任由自己的双手沉重的落在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琴键上。
头晕的厉害,五脏六腑原先是绞着灼烧般的痛,现在却已近乎麻木了。
到处都是血,他的头不受控的向前栽去。
最后一个音符悬浮在寂静里,久久不散。
他的手,那只创造过奇迹也承载过伤痛的手,轻轻地、缓缓地从琴键上滑落,像一个倦极了的旅人,终于回到了他的故乡。
余音在空气中震顿,那不是声音,那是他灵魂的形状,完整地、赤禄地、留给了这个他即将告别的世界。
然后,他听见了玄关处钥匙搅动的声音。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