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村的二月,早晚霜冻未消,午间阳光暖软,农人们仍裹着冬日的厚棉袄。
男人们赤脚踩进稻田,用木耙翻动着休眠一整个冬日的冻土,孩童们朝着泥土里的泥鳅发出惊呼,相互奔跑追逐,偶尔脚下踉跄,摔的满身泥巴,惹来家里大人一顿呵斥,爬起来后又嘻嘻哈哈跑开。
刘满夏手里挎着篮子,踩过湿漉漉的草丛,泥水打湿他的草鞋,他也毫不在意。
他今天是带着阿爹的任务来的。
早春时节,野菜鲜嫩,田埂边荠菜、蒲公英、马齿苋纷纷冒出嫩芽。
农家人刚从漫长的冬日中直起身子,去年秋日的黄谷用去大半,青苗尚未下田,肚腹空空,挖野菜只为填饱肚子。村里人做菜大多节省,舍不得油盐,做出来的味道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刘家的情况不一样。
刘满夏的父亲自幼一身好胆,还颇有一把子好力气,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屠子,一把杀猪刀甩得猪见猪叫,人见人赞。腊月几乎日日都揣着他那把刀走街串户宰杀年猪,安排得当,一日多则有五六只猪丧命刘父刀下。
猪肉是现成的,银钱则是真真切切要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所以多数主家选择用半刀肉抵,更甚至有那抠门的,塞给半篮子猪下水混几根肉骨头便想抵过去,心想着那屠子再凶也不能用他那把杀猪刀砍人,刘父却不是那忍气吞声的人,磨得锃亮的刀刃划过温热的猪皮,狞笑着取走半刀肉,临走还不忘带走人家先前硬塞给他的那半篮子下水骨头。
所以,满夏的冬日总不会缺少那一口油水,虽然不多,但在村里已然是独一份的了。
满夏嘴里轻声哼着小调,低下身子用指甲掐断白根,抖落泥,将一把荠菜放到了篮子里。
“满夏哥哥,你看这个,像不像阿叔帕子上绣的并蒂莲。”舟哥儿蹲在田埂边,举着一株双头荠菜。
满夏看着不太像,又看他的鞋子悬在田埂上,一个不注意就要一头栽进水田中,不由得出声提醒道:“舟哥儿,小心点不要掉下去,要不你往我这边来点?我这里也有很多,够咱们两个摘了。”
“噢,好的。”舟哥儿慢慢站起身子,拎着篮子往满夏的方向小跑过去。
两个小哥儿埋头在地上找野菜,手上动作不停,不一会儿就摘了大半篮子。
满夏掂量着手中的竹篮,看到舟哥儿篮子里还有空间,取出来匀了些过去,有低头择菜。
“好了,这么些应该够了,我们回去吧。”
舟哥儿双手叉腰,额头上热出一层细密汗珠,小声舒气,从怀里抽出帕子胡乱擦了擦,应和道:“嗯。”
一人一个篮子,两人不紧不慢往家的方向去,说一些家长里短的笑话。
舟哥儿突然想起一件事,连忙开口问道:“满夏哥哥,我们明天还出来挖野菜吗?我听黎哥儿他们说,山上竹刘那边新出好多马兰头和蒲公英,现在还没多少人发现嘞。”
满舟挑眉,一副发现大好事的样子。
满夏晃了晃脑袋,嘴角带笑:“我明天就不出来了,前几天就有通知来了,大哥明日要归家嘞。”
“啊!大哥要回家了!”舟哥儿发出惊呼,“这么大的事情,怎么都没人告诉我?”
舟哥儿气鼓鼓的,他年纪小好热闹,满仓大哥退役归家这么大的事情他竟然才知道。
“舟哥儿别生气。”满夏笑着劝他,又给他解释道,“我也是才知道大哥要回家,昨天傍晚有人登门,说是镇上走商的,替大哥先行往家中报信,咱们大盛打了胜仗,也就不需要那么多士兵了,大哥月前便不在军中服役,这数着日子,明日大概便要归家了。”
刘家大哥刘满仓七年前被强征入伍,战场远在西北,和他们南方水乡相距甚远,前几年是音信全无,县里偶尔传回来的消息都是一笔笔带着血的抚恤银子,砸得亲属抱头痛哭。
刘家人先是盼着能有刘满仓的只言片语传回来,时间久了,听到的消息多了,就不敢想了,也不敢再盼着刘满仓的消息,没有消息人就还活着,刘家人总是这么想着。
去年秋天边关大捷,消息传到小河村已经是冬日了,连带着一起回来的还有刘满仓让人代写的一封家书,送信人上门时,满夏小爹直接昏了过去。
他的孩子离家时十三岁,他盼着能知晓孩子的情况,却在期盼成真的那一刻吓昏了过去。
好在上天眷顾,刘满仓在信中说自己很好,让家中无需担忧,大胜过后他可能会归家。
刘家人这才从满头虚汗中捡回半条命来,满夏看着他爹和他小爹,脑中嗡嗡作响,好久好久才反应过来,这是一桩天大的喜事。
舟哥儿听到满夏哥哥也是昨晚才知道的,噘着小嘴道:“好吧,那勉强原谅哥哥你了,下次要早点告诉我哦。”
圆鼓鼓的小脸摆出一副“我勉强原谅你了”的表情,满夏看得好笑,捏着他脸颊软肉道:“哥哥不是故意的,哥哥实在是太高兴了。我偷偷告诉你,我小爹准备了好多好吃的,比过年吃得还好,你这几餐可千万少吃点,不然明天没肚子了。”
舟哥儿圆眼睛一下子变亮了,连连点头,拍着胸脯保证他不会干那种傻事的,还不忘表忠心道:“不过我也吃不了多少东西,主要还是要留给满仓大哥吃,他在外面好辛苦的。”
他们这里的人对于北方的战争没有切实的印象,听的都是一些零散的消息,像满夏和满舟这般年纪还小的小哥儿更是不能理解什么叫作战争了,只是大约明白这是一件令所有人都非常害怕,会害死人的东西。
“嗯嗯,咱们舟哥儿可真好。”满夏夸赞道,“不过我小爹准备了很多,不需要你省哦。”
两人边走边说,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
突然前路出现了一道人影,挡住了满夏他们的路,李小荷也拎着竹篮子,不过里面没装什么东西,浅浅铺着一层野菜,竹篮底都盖不住。
舟哥儿撇嘴,他看不惯她,连带着手里的野菜篮子都往身后藏:“满夏哥哥,我们快走吧。”
李小荷面带浅笑,有意往路中央挪了一步,挡住满夏两人回家的路。
满夏面无表情,垂眼问她:“李小荷,往旁边让让。”
李小荷红了眼眶,开口道:“夏哥儿,我娘让我出来采野菜,家里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了……”
“哦,那你快去吧。”说罢,他拉着舟哥儿走向路边,用眼神示意李小荷先走。
李小荷拎着篮子,半步不动,怯生生瞧着满夏,语带哭腔:“夏哥儿,家里实在没什么能吃的,全家都快饿得走不动了,夏哥儿,你能不能匀点菜给我?”
“不能。”满夏满脸不耐烦,李小荷怎么还是这个德行,动不动就哭,搞得像他欺负人一样。
舟哥儿气鼓鼓的,语气不快道:“我们家的东西,凭什么要给你。”
“算我求求你们了。”夕阳斜,炊烟起,忙了一天的村人们陆陆续续往回家赶,李小荷站在路上,时不时抬起袖子擦拭眼睛,风中还带来零星几声呜咽,路过的村人好奇往这边瞧,刘家的两个小哥儿和李家丫头站在路上干什么呢?
满夏才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既然李小荷不走,那他先走,就让那个坏丫头在这里吹风。
哪承想李小荷是打定主意讹上了他们俩,一把抓住满夏的袖子,故意高声道:“夏哥儿,算我求求你,这块实在是没有菜了,求你匀我一点儿吧,我家中要饿死了。”
“给我一边去,好大个人来,不要脸明抢是吧?”
满夏扯开袖子,带得李小荷一个踉跄,招呼舟哥儿赶快走。
李小荷面色苍白,拎着空篮子好不可怜,很快就像往常一样勾到人为她开口说话。
王二牛今年十八,血气方刚的年纪里做梦都是要做英雄,他向前一步,对着满夏说:“夏哥儿,李家都快吃不起饭了,你俩摘这么多野菜,拿一点给她回去救命怎么了?”
“夏哥儿,我实在是找不到菜了,你今天给了我,我日后一定会还你的,你就行行好吧……”
满夏懒得理这些脑子坏了的,他还急着赶回家帮他小爹干活,大哥房间也不知道收拾好没有。
满夏翻了个白眼,抬腿便要走,这些人还敢拦着他不成。
王二牛见面前的小哥儿全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顿时一阵恼火,这刘家的小哥儿也实在太霸道了,野菜才值几个钱,李小荷都这样求他了,他都不愿意帮忙。
“哼,夏哥儿,你也不要觉得李小荷占了你便宜。”王二牛振振有词,“这野菜本来就是老天爷赏的,村里每个人都可以吃。”
“你不要胡说,我们又没有拦着她去摘,凭什么要我们篮子里面的菜。”舟哥儿气得满脸通红。
王二牛回道:“当然是你们两个小哥儿把这附近的野菜都采空了,人家自然没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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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河村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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