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夏,出来。”
兰知轻轻敲响房门,带着满夏来堂屋。
堂屋里静得很,两盏油灯在桌两侧摇曳,将端坐在高堂上的人脸映照得忽明忽暗。满夏认得其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是陈明远的爷爷。
他的眼皮耷拉着,烟杆轻轻磕在桌角,借着昏暗的烛火打量着来到堂屋的小哥儿。满夏悄悄往阿爹的方向挪了半步,陈老太爷的目光让他感觉自己是块砧板上的猪肉。
“刘家小子,今日之事,也说得差不多了。”刘老太爷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气闷,“若是换了别家,早就推门而出了。”
旁边,刘继宗铁青着脸,双手按在膝头,9指尖发白,右侧坐着的几位刘家叔伯也是面色不好。满夏心里打鼓,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不适的灯油与土烟混着的味道。
刘继宗眼角抽动了一下,勉强按捺住情绪,面向满夏,沉声问道:“满夏,当着村长和两家爷叔的面,我问你几句话,你好生答。”
满夏低头应是。
陈家大房却在此时冷笑一声道:“同在村里住着,刘家家风竟如此松散,满堂的长辈坐着,小辈竟敢站着回话,高出爷叔一截。”
说完,陈家那边的人皆是一脸得意。
这是什么话?难道还要我跪着?又不是审犯人?满夏满脸倔强,站在原地不动。
刘家一位上了年纪的隔房爷爷,轻轻笑了声,开口试图缓和气氛:“我们刘家庄户人家,往上三代都是地里刨食的,不讲究这些虚礼。”
这话说完,有反应快的陈家人脸上青白变幻。兰知在心里冷笑,正是这个理,谁不知道彼此的底细,这个老了掉牙的家伙还敢来他家摆谱,欺负他家的小哥儿,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满夏就那样站着,在众人的目光下腰杆挺得越发直,眼睛直视堂屋前端坐的几位,刘继宗眼里闪过一丝欣赏,是个有胆量的好孩子。
他摸着胡须,开口问道:“夏哥儿,你可愿嫁给陈秀才?”
满夏摇了摇头,坚定道:“我不愿意!”
刘继宗紧接着追问道:“若他日后成了举人,步步高升,为官作宰,你也不愿意?”
满夏嘴角扬起一抹微笑,朗声道:“我也不愿意!”
“好!好!有骨气!”刘继宗拍手大声叫好,对着堂屋内两家族人道,“诸位可都听清楚了?我刘家的哥儿不愿意嫁给陈秀才,今日不悔,明日不回,日后永不改其诺!”
有人在底下轻声附和着叫好,本来有姓刘家人还为推了这门亲事感到可惜,但经过今晚陈家人这顿羞辱,但凡有点骨气的,都觉得这门亲事退得好,两家结亲是做亲家,又不是做奴仆,凭啥要矮对方一头?大山家这亲事退得有骨气!
陈家大房猛地站起,椅子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声音,恼羞成怒:“既然如此,两家便把事由写明,从此再不相干!”
“好。”刘继宗招了会识字写字的族人来,和陈家在一起,将那一两银子的事情写明,文书中不提两家的亲事,只说当年的约定作废,两家人仍旧各自婚嫁,互不相干。
文书写好,又站在堂屋内宣读了一遍,确保在场人皆知晓此事,且对文书内容无异议。
又另写四张同样的文书,两家的族长,两个当事人的亲长以及被请过来坐镇的村长都在文书上按了手印,各自留存一份,以免日后有争议。
眼见这婚事彻底讲明了,刘大山一家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满夏悄悄走到刘大山身边,想拿着文书仔细瞧一瞧。
但一想陈家人还留在这里,便忍住了。
见文书立好,众人并预备着告辞。堂上坐着的陈老太爷却突然咳嗽了一声,慢吞吞地由着大儿子扶着站了起来。
他身旁的老妻见状,从袖中掏出一物,在众人面前打开,是一枚十两的银锭。
“刘家的,把这银子收下吧!”明明是还债,陈老太太却是一副施恩的语气。
兰知毫不客气上前几步,快速从那双黄枯的手上拿走了银子。紧接着,陈老太太又转向了满夏,朝着他招了招手。
满夏不愿意过去,但见大家都在看,只好微皱着眉向前走了几步,等他脚步稍停,陈老太太便将一直放在凳子上的一个小包袱递了过去。
包袱半解,满夏眼尖的瞅到了里面的东西,虽不能确定但还是心一慌,急忙伸手去接,却慢了一步,包袱皮散开,连带着包袱里的东西也落了一地。
帕子、扇坠、络子……
甚至还有一把一看就是小哥儿用的桃花木梳。
陈老太太得意极了,盯着满夏青白交加的脸,高高在上道:“夏哥儿,如今两家的关系明了,这些东西你便都拿回去,不用再留在明远那儿了。”
堂屋内顿时一片哗然,刘家几位叔伯面面相觑,而陈家人则是面露快意。满夏浑身发抖,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一个字,他回头看向阿爹,只见兰知面色由红转白,额头冷汗不停。
兰知冲上前去,趴在地上快速将散落一地的东西收了起来,对着陈老太太低吼道:“东西我们收下了,赶紧走吧,不要再进我家的门!”
“请你们都出去!”兰知指着陈家族人,厉声喝道,“事情都谈清楚了!不必再多说了!”
堂屋内,两盏油灯同时爆了个灯花,火光猛地一窜,然后很快恢复了平静。众人陆续散去,满夏仍旧呆愣在原地,兰知颓然地坐回椅子上,而刘大山则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动不动。
夜色更加深了,满夏拖着脚步走到兰知面前,伸出手来,哑着嗓子说道:“阿爹,把东西给我吧。”
兰知红着一双眼睛,怀里抱着那些东西,听到他的话慢慢抬起了头,回他:“夏哥儿,天不早了,你先洗洗睡,行吗?”
满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指着兰知怀里的那个小包袱,那是他的东西,他想要。
兰知拿他没办法,只好给了他,又强撑着精神给他打水洗漱,催他上床睡觉。
给满夏盖好被子,看他闭上了眼睛,兰知这才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外面,刘大山摸黑坐在凳子上,也不出声,兰知走过去和他坐到一块儿,刘大山转身抱住他。
天空中的云将月亮遮了大半,刘大山夫夫俩本来坐在拐角,刚有些睡意,就听到了细微的声响,睁眼一看,见满夏披上了外套,手里拿着东西悄悄出了房门,又轻手轻脚开了院子门。
夫夫俩顿时警醒起来,盯着人出了院子门,马上也轻手轻脚跟了出去。到院子门口看到了刚好遇到打开窗户的满仓,刘大山朝着儿子做了个手势,表示这里有他和他们阿爹,让满仓安心在家,不必跟出来。
许斯年一个外姓人,虽然顶着兰阿叔远房侄子的名头,但也不好深夜留在刘家。所以给满夏送完果子饮,将灶台收拾好以后,他就赶回那间田埂上的茅草屋歇息了。
在他看来,今晚两家之间的争论必然会有结论,刘大山夫夫俩性格强势,又格外心疼满夏,绝不会在婚事上低头,其余的刘家族人,所以也有眼馋秀才带来的好处的,但毕竟是隔了几房的哥婿了,也指望不了太多。
这些时日,刘大山和刘满仓照着许斯年的说法,轮番拜访这些叔伯兄弟,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磨也磨到他们都点头了。
夏哥儿嫁给陈秀才,毕竟隔了好几层,能不能得到好处另说,但得罪刘大山的下场是可以预见的,那屠户年轻时是个混子,为了家里漂亮的夫郎做过不少混事,现在大家也不敢轻易逼他那个宠的如珠如宝的小哥。
至于陈明远,许斯年这些天也明里暗里打听了不少。这人确实有些才华,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考取了功名。但若是说村里人都怕了他,其实也不是。
宗族乡邻确实希望能够得到这位秀才的庇佑,但陈明远这类毫无根基的年轻秀才,也在某些方面极大程度依赖着宗族乡邻。
别的不说,就只说一条,若是陈氏族中长辈告他一句“不孝”,那他这么多年来的勤奋刻苦便全都成了笑话。
许斯年只需要隐晦地将这一条在陈老太爷和陈家大房面前提及,陈家人便要想尽办法促成多年前的那桩约定无效。
娶一个庄户小哥有什么用?年轻的秀才就应该娶能帮助他的高门内眷,这样才能让陈明远快速成长起来,庇佑他们陈氏一族走出小河村。
等陈明远反应过来,有陈家长辈画押的文书在,他就是闹破了天,也做不成事。
此刻,许斯年美滋滋地躺在床上,想着夏哥儿现在应该很得意,困扰了他那么长时间的事情终于解决了。
夜晚静悄悄的,许斯年却突然听到一阵呜咽声,隐隐约约听不太清楚,吓得他浑身冒白汗。
我靠!子不语,怪力乱神!
救命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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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小河村事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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