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宝楼内,烛影摇红,金猊吐香,是一片玉暖香温、金迷纸醉之境。
中央,一方巨大的莲台状舞池,氤氲着如梦似幻的暖光。此刻,乐声靡靡,丝竹管弦交织着醉人的旋律。姚安如身穿轻薄纱衣,臂挽披帛,足系金铃,混入这群舞姬之中,随着乐声翩跹起舞。
所有身姿曼妙灵动的舞姬,加起来,都抵不过一个她。
姚安如精于音律舞蹈。十二岁那年,雍王迁都,在新王都举行祭祀典礼,她担任舞生之首,一身华服惊艳绝伦,文舞轻盈似流云,武舞强劲如飞瀑。曲终舞毕,天姿绝色响彻王都。
然而,这次给她带来莫大荣光的典礼,也将她推向另一个轨迹。
当年祭祀原本定下姚安如领舞,可不知为何又换成了公主。她苦练多日,临时被换掉,自然是不服的,便去找相干人等理论。那时她太过年少,不懂人心险恶,一不小心卷入王室权斗纷争,被有心之人唆使,给公主下药,致使公主落下了残疾。
祭祀典礼结束后,姚安如伏法。而她的大父姚老将军早已痛失爱子,如今怎么也不能让孙女殒命,于是便找出昔日的盔甲,穿戴在身上,还带了儿子生前用的长枪,去殿前请罪。
姚老将军早年在战场上腿受过伤,上了年岁后,就站不起来了,终日坐在一把木轮椅上。那次,他拄着儿子的长枪,一步一步挪上大殿的台阶,跪在雍王面前,祈求给孙女一个赎罪的机会,让她入军中,戴罪立功。
雍王见一代老功臣如此卑微,心里动容,也只得答应了他。
姚安如保住了性命,但命运也从此改变了,往后只有马背征途,喋血沙场。
不得不说,人太过聪明也是一种不幸。
就好比姚安如,悟性极高,那些武功身法、排兵布阵、博弈策略,一点就透,且被她用得游刃有余。姚老将军引以为豪,雍王亦渴求这样的将才。终于,她在众人所谓的“建功立业”之志、“保家卫国”之誓中,逐渐迷失了纯真的直觉,硬生生将这条路走通了。
而今回看过往,不过是一场唏嘘。
往事之所以不堪回首,是因为太危险了,它会扯着人,一次又一次陷入同一个情绪泥潭。除非,回忆的人正在舞蹈。
姚安如舞动身躯,带起了一阵阵气流,恰似那些往事,看不见、摸不着,但会随着舞者的动作,不停变换、不停流动。
她疾旋,气流便奔涌;她缓舒,气流便低回。有那么一瞬间,姚安如恍惚觉得自己似乎能掌控它们。
她足尖一点,骤然腾空,双手抓住舞池上方垂落的绸幕,顺势一扯。
“嗤啦——”
一条丈许长的彩绸应声裂开。
接着,她左腿快速盘绕绸中,四肢舒展如翼,借力一荡,整个人便如天女临凡,轻盈滑过看席上空,引得在座众人炸开一阵惊呼。
一曲将尽,姚安如又攀着吊绸,直上顶端,将绸带缠在腰间数匝,双腿倏然分张,形如燕尾。然后,她身体放平,疾旋下坠。那燕尾状的双腿在急速旋转中虚化,恰似一朵绽开的花朵,自穹顶飘摇坠落。
满楼看客,目眩神迷。
待她双脚落地,场上又炸开了惊呼声,一浪盖过一浪,久久不熄。
在一众看客中,有一双琉璃般的眸子,神色颇为暧昧。那是渠逸的眼睛,他正坐在二楼雅间内,俯视着姚安如,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
﹡
舞毕,姚安如迅速抽身,离开舞池,在鼎沸人声中努力辨认秋凌川的气息,并循着那若有若无的气息,来到了后门的通道。
通道尽头便是江岸,一座小小码头延伸入水。码头边上,停着一座舫船,其上灯火通明,映得江水波光粼粼。
姚安如留意到,舫船入口有几名黑衣护卫看守。想到此前入隐宝楼时,那冶艳的男子百般刁难,心中便已知晓,此番登船,恐怕得费些周折了。
正当她思忖对策时,身后忽传来一道清冽男声:“姑娘,可是迷路了?”
闻声,姚安如急忙回头,只见一身高八尺有余,着萸紫色金绣袍服,佩戴鸡冠红玉组佩的男子立于眼前。他生得玉骨冰肌,颌线清削,朱唇焰焰,昳丽姿容间藏不住英挺之气。
又是渠逸。
他那双琉璃般的眼睛,敛尽了万千光华,于暗夜中,释放摄魂夺魄的魅力。即便习惯疏离于人的姚安如,乍见此等姿容,亦不由得愣神。
只要渠逸站在那儿,群芳尽黯,日月无光。天地有灵,竟能毓此殊色?
“姑娘,可需在下效劳?”渠逸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才将愣神的姚安如唤醒。
她定了定心神,用清冷而沙哑的声音回道:“不必了。”
渠逸浑不在意这拒人千里的回绝。他目光扫向灯火煌煌的画舫,唇角微扬:“那是我的船。想进去么?我带你。”
姚安如此行,只为将银戒交还给秋凌川,不想与旁人多生牵扯。因此,他人的丁点好意,她都不愿沾染。
“不必了。”她重复道,语气更添几分疏离,“我不想跟你进去。”
渠逸低笑一声,忽地倾身向前,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近:“怎么?怕我?”
姚安如抬眸看了他一眼,冷声解释道:“我此番是来寻人的,不喜欢凑热闹。反正这隐宝楼每日终要关张,人也终要出来,我在外面静候便是。”
“我这船上的热闹,与别处可大不相同。”渠逸眼中兴味更浓,“姑娘当真不进去瞧瞧?”
“没兴趣。”姚安如话音未落,便已迈开步子要走。
然而,通道狭窄,渠逸颀长的身形往哪儿一立,便堵住了去路。姚安如每向前一步,便似要撞入他怀中。
所以,她又撤回脚步,冷声道:“劳驾让开。”
渠逸嘴角一勾,又露出玩味的笑容,从容侧身,让出空隙,并轻声道了一句:“慢走。”
见状,姚安如赶紧侧过身子,擦着渠逸的身体,快步离开。眼看就要走出这狭窄的通道,忽然又听见渠逸的声音。
“对了!”他说,“三日后,舫中将宴请几位贵客,届时会呈上一件宝物,姑娘定然感兴趣。”
姚安如脚步一顿,半侧回身:“你怎知我会感兴趣?”
“你若肯来,我便告诉你。”渠逸说罢,转身走向画舫,背影渐渐融于灯火之中。
﹡
姚安如那么能活,三日时间,于她而言,原本是弹指一瞬。可幽夜集这三日,还真有点长。
究其原因,不过三条:
其一,闹市喧嚣,人潮如沸,聒噪之声灌耳,脂粉汗气混杂,令人窒息;
其二,在隐宝楼外,枯守数夜,只捕到秋凌川一缕飘渺气息,人却如石沉大海,踪迹全无;
其三,渠逸有一宝物,究竟是何物?他为何笃定姚安如会感兴趣?
幽夜集那连绵的灯火,亮了熄,熄了亮,明明灭灭,映照着攒动的人影。姚安如像如一抹幽魂,在这里游荡了三天,慢慢将这片诡谲之地与隐宝楼的格局摸了个大概。
这日,便是渠逸所指之期。姚安如故技重施,再次装扮成舞姬,混入隐宝楼。也不知为何,今夜楼内人声鼎沸,比往日更甚十倍,达官显贵身上的暖香麝气,几乎凝成粉雾。
乐声响起,她踩着鼓音,莲步轻移,旋入舞池中央。水袖刚起,一个利落的云手回身间,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看客中匆匆掠过。
是秋凌川!
那颀长的身形、宽厚的肩膀,还有黑曜石般的眼睛,无不透着落拓不羁、锋利如刀的野性。定是秋凌川,绝对没错!
姚安如心弦骤紧,脚尖急转收势,全然不顾未完的乐章与周遭惊诧目光,三两步跨出舞池,身影如箭,拨开碍事的看客,直奔秋凌川的方向。
然而,隐宝楼内人多眼杂,很快就跟丢了。好在仙姬感官敏锐,一下子就察觉到,秋凌川的气息奔着后门的通道去了。于是,姚安如毫不迟疑,身如游鱼,追迹而去。
和上一次一样,穿过后面那狭窄的通道后,便是扑面而来的江风。眼前还是那个码头,那个静静泊着的舫船,以及舫船上纹丝不动的黑衣护卫。
“他肯定在里面。”姚安如心道,“这次无论如何都要登船。”
她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舞衣和头饰,下颌微扬,挺直了背脊,步履从容地走向码头。刚到舷梯处,还未来得及榻上第一阶木板,那几名护卫便围了过来,拦住了她。
“舫船要地,不得入内!”护卫冷冰冰地说道。
姚安如镇定道:“今日有贵客,楼主命我来献舞助兴。”
“胡说!”为首护卫厉声喝道,“渠逸君的舫船,素来清净,何时有过丝竹舞乐?你究竟何人,胆敢诓骗,意欲何为?”
“我……”姚安如强作镇定,“我当真是来献舞的,若是不信,你们大可以去问渠逸君。”
“哼!嘴硬!”那护卫再无耐心,伸手便去抓她的肩头,欲将她拿下。
姚安如下意识要反制对方,可她要充作舞姬,便不能贸然出手。正当犹豫不决时,身后毫无预兆地响起那清冽的男声:“住手!”
姚安如回身望去,渠逸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她身后几步之遥。他身着鸢尾兰色长袍,与这夜色格格不入,像星云坠落。
“这姑娘说得没错。”渠逸步履从容地踱步上前,在姚安如还未来得及反应时,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抚上了她的腰,轻轻一带,便将她揽入身侧。“是我让她来……陪我的。”
“是!”那些护卫见到渠逸,神色一凛,迅速躬身退开至两旁,垂首肃立,让出通往舷梯的路。
渠逸的手臂带着些许力道,半拥半挟地带着姚安如,踏上了舫船。
而姚安如被圈在臂弯里,踩着微晃的船板,嗅着渠逸身上熏香的气味,心神恍惚。她到底是被这个人带上船了,还是以这般轻佻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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