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离魂露(二)

青蘅准备的离魂露,伪装成盥洗的水,被姚安如误作佳酿,一口喝下大半。待青蘅慌张提醒,她也只是怔了一下,随即忽然仰首笑出声来,笑声沙哑又爽朗:“哈哈哈哈……”

“你瞧我,这般糊涂。久不沾凡俗之物,竟连盥洗与饮馔都分不清了。”她自嘲般地摇了摇头,衣袖轻拂过案面,神情依旧从容,“无妨,无妨。终归是渠逸的安排,我也算受用了。你代我谢过他罢。”

仙姬语态越是云淡风轻,青蘅心中越是惊涛迭起。

“那个……仙姬……你还好吧?可有不适?”她稍稍俯身,目光紧张地在姚安如眉眼与唇色间逡巡。

“好得很。”姚安如唇角含笑,“盥洗之水而已,还能有毒不成?”

“呃……”青蘅听到那个“毒”字,心中猛地惊跳一下,半晌才勉强挤出几声笑来,“怎,怎么可能呢。呵呵……”说话间,她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那边姚安如又又轻飘飘地打趣:“即便真有毒,也无妨,我更得谢渠逸君。”

青蘅顿时噤声,垂首不敢接话,心底暗忖:这位仙姬,不是疯了,便是痴了。

当然,现在不是评判谁的时候。姚安如已经饮下过量的离魂露,后果难料。为防万一,还是要寸步不离地看着她好。万一出现意外,至少能第一时间想法应对。

青蘅稳了稳心神,悄步退至玉巧身侧,将其引到角落,低声吩咐:“今日城中又增了八千流民,安置不来,你速去帮忙,并着一人去幽夜集寻家主回来。”

“可仙姬谁来伺候?”玉巧面露迟疑。她是渠逸专门安排照看姚安如的。说是照看,其实就是监视。平日里,玉巧是寸步不离。

“今日有我在此,你去便是。”青蘅语气不容置疑。

玉巧应声要退,刚走到门口,又被青蘅叫住:“且慢!”她指了指案上剩的大半碗白浆,“将那个带走,送回我的塔室。切记,不可让旁人过手。”

玉巧不明就里,只知道仙姬将盥洗的水喝了,心下笑她古怪呆傻。去案旁接过托盘时,不慎与姚安如对视一眼,终是没忍住,“噗”地笑出一声。

“还笑?!”青蘅在后面轻斥,“还不快走!”

“是。”玉巧嘴上应着,可唇角还是忍不住微微抖动,生怕再多留一刻便要笑出声来,赶忙转身疾步离去。

玉巧走后,姚安如取来棋盘,与玉孩儿对弈消遣。

玉孩儿个头甚是小巧,尚不及座榻之高,更兼天性活泼,片刻不得安宁,一会儿蹲坐棋案上,一会儿躺在棋罐中,或者围着棋盘又跑又跳的,还时不时爬到姚安如的肩头玩耍,实在没个定形。

姚安如纵着他嬉闹,指尖轻点他眉心,一时间忘了青蘅还守在外屋,待半晌想起,才扬声唤她进来。

“青蘅姑娘会下棋吗?”姚安如抬眸问道,语气温和。

“不会。”青蘅道,“家主没教过。”

“渠逸君可教过你其他怡情养性之事?”

“家主教过音律,授过琴艺。”青蘅答道,“能奏《归兮》与《望云思》二曲。”

“你竟会《望云思》?”姚安如执棋的指尖微顿,眼中闪过一丝意外。这些年来,鲜少闻人奏此遗音,此刻乍闻曲名,恍若故人隔世重逢,没想到在这里还流传着。

可她不确定青蘅所说的《望云思》,是自己所知的这曲,便起身拉起青蘅手腕问道,“青冒昧问下,可否请姑娘为我奏此一曲?”

青蘅依言,命人取来一把琴置于案上,敛衽端坐。纤细的手指搭在琴弦上,轻轻拨动,琴音如清泉漱玉,淙淙泠泠,又似春蚕吐丝,缠绵悱恻。

姚安如细细品咂。调是熟悉的调,可经由不同人弹奏,其中意蕴却大为不同。

“青蘅姑娘,可有爱慕之人?”素来不问闲事的姚安如,此刻却突然作此问。

不待青蘅回答,玉孩儿便抢问道:“昭昭,何为爱慕?”

姚安如浅笑一下,“我也说不好,只是闻此琴音,初时缱绻缠绵,末了似求而不得,怨慕交织。不过,虽说是痴怨之音,似乎又有点虚浮,像是隔纱看花,未见其魂。”

“仙姬说的是。”青蘅解释,“虽承家主亲授,前段尚能摹其形貌,后段精微之处,终是难得其神。”

“遵照渠逸君所授?”姚安如若有所思。想来,曲中那浓郁的缱绻之意,未必源于青蘅本心。若真是如此,青蘅所学,怕是已偏离了原曲的意境。毕竟,屈子当年作此曲,寄托的是对天道、对飞升的渴求与思索,与男女之情并无干系。

于是,她款款来到青蘅身侧,矮身坐在她旁边,裙裾如云铺散,与青蘅的衣裙叠在一处。

“我也为你奏一遍,可好?”

“仙姬请。”

姚安如的指尖轻触琴弦,这一次,琴音自她指下流淌而出,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象。初时悠远空旷,似一人独立山巅,遥望流云聚散;中段渐转激昂,音韵层层递进,如攀登天梯,步履坚定;直至尾声,琴音非但没有陷入怨怼,反而化为一抹悠长而渺远的怅惘,并非求之不得的嗔怨,而是明知虚无却依旧追寻的执著。

青蘅听着,心口被那琴音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莫名其妙悸动起来。直到琴音停罢,还久久不能平静,仿佛神魂都随之飘远。

她下意识地抚着心口,微微侧目,看着紧挨着自己的仙姬,突然生出一种向往。往日看她,只知这是个落魄仙姬,可此时见姚安如,半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更显神色平静。她如旷野清风,不具形态,无处不在。

“你弹得,与家主不同。为何……”青蘅轻声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与渴求,“为何我听着……想……”

“想追逐?”姚安如接了她的话。

“对,想追逐。”青蘅眼中闪过一丝被猜中心思的喜悦。可那喜悦很快淡去,又变成疑惑,“可是,从来都是家主命我做甚,我便做甚。我不知要追什么。”

“难的便是这个。”姚安如的笑意中多了些许疲惫,眼神又变得空洞,“难的便是这个。”她低声重复道。

屈子当年盼望修得圆满,飞升成仙,看看天柱何当,遂作此《望云思》,以言其愿。可姚安如早已成仙,见过那玄霄仙都,那里压根没有天柱,心中只觉得怅然。可她依旧喜爱这支《望云思》。

天柱是没有的,人族修仙是不可能的,仙都也不过是另一重樊笼,但老师一片赤诚虔心,至死不渝,不可不叹。

想到这,秋凌川捂着断肢的身影,在姚安如脑海中一闪而过。这个家伙,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倒是分明得很,执着得近乎愚蠢。

姚安如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股莫名的空虚感自丹田深处猛然窜起,迅速席卷全身。那感觉并非疼痛,却似体内被骤然掏空,五脏六腑都失了依凭,让她心神摇曳,坐立难安。她下意识地将双手垂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揉搓着柔软的衣料,试图压下这不适。

青蘅立刻察觉出她的异样,见她脸色微微发白,联想到那误饮的离魂露,心下一紧,连忙倾身扶住她的后背,紧张地问道:“仙姬,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姚安如勉力集中精神,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虚:“无妨。”

“真的?”青蘅依旧不放心,秀眉微蹙,“仙姬若有任何不适,定要告诉我。”

“嗯。”

随后,三人又勉强谈论了一阵音律琴技,姚安如却已有些心不在焉。

半晌,那空虚感非但没有消退,反而更加强烈,令她难以忍受。姚安如终于无法维持,出声打断了正在讲解指法的青蘅,声音微微发颤:“青蘅姑娘,可有吃食?”

“嗯?”青蘅一时未反应过来,面露诧异,“仙姬不是不食凡俗之物吗?”

“我……好像饿了。”姚安如道。

“哦,哦。”青蘅怔了怔,连忙唤来妖侍,吩咐准备酒菜。

不多时,妖侍们便端上案几。

菰米饭、炙鹿肉、鹌鹑羹、枣饵,并一壶醴酒。

姚安如拿起食箸便开始吃,先是舀了一大勺菰米饭送入口中,又夹起炙鹿肉,来不及细细咀嚼,便接连送入口中,吃得又急又快……她一口接着一口,也顾不得仪态,仿佛要将这七十年来未曾沾染的烟火气,一口气全都填补回来。

一顿风卷残云,案上食物被扫荡一空。她放下羹瓮,抬手用袖角轻轻拭了下嘴角,抬眼看向目瞪口呆的青蘅,问道:“还有吗?”

“哦?”青蘅被这惊人的食量与架势彻底镇住了,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赶紧应道,“有……有的,我这就叫人再去备些来。”

这一次,姚安如等的时间有点长。其实也不是真的长,是她实在饿的慌,多等一刻,都备受煎熬。

她坐立难安,只觉得内里的空虚感越来越大,仿佛一个无底洞,怎么填也填不满。在新一波饭食上来前,她忍不住站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指尖反复蜷缩又松开。

“仙姬,您再忍耐片刻,饭食很快就来。”青蘅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她上前跟在姚安如身旁,来来回回打转。

玉孩儿也急得绕着她脚边,扯着她的裙摆,带着哭腔喊道:“昭昭,你怎么了?你别转了,玉孩儿头晕!”

姚安如对他们的声音充耳不闻,只机械地重复着:“无妨……我无妨……”她眼神已经有些涣散,额角也渗出了一层细汗。

就在这时,她冷不丁瞥见墙边矮柜上的盘花,其中几朵白兰花开得正盛,娇艳欲滴。

她心中微微一动,快步上前,伸手便拔下那朵最为饱满的白兰花,看也未看便塞进了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仙姬!不可!那是观赏之物!”青蘅惊呼,赶紧阻止,却被姚安如一把推开。

清苦的草木之气,并不能缓解空虚感,她又拔下另一朵吃了起来。一朵又一朵,她不仅吃净了这盘花中的草木,更是将屋内其他供着的花卉都吃了个干净。凭青蘅和玉孩儿怎么劝,都劝不住。

花卉吃光了,她又疯狂地在房中寻找其他可食之物,目光扫遍四周,最终定在一堆木牍上。

青蘅见状,赶紧懒腰抱住她,“仙姬,那是木牍,不能吃啊!”她急得汗都出来了,转头对玉孩儿喊道,“快去催那吃食,再找人去寻家主,让他速速来此!快啊!”

“喔!”玉孩儿被姚安如的样子吓坏了,呆愣在原地,好不容易得了青蘅的令,这才反应过来,小短腿不停蹦跶,哭着跑了出去。

姚安如发了邪,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大力气,几下便挣开青蘅。下一刻,她已扑至书案前,铺去案边,抓起一片木牍便往口中送。整个人如同野兽一般,狠狠啃噬,牍上木刺戳破了嘴,她就和着鲜血,一同吞下去。那吃相简直惨不忍睹,看得人心惊胆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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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了命变成底层仙民
连载中裴公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