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李叙白10岁，她第一次看到妈妈打开的保险柜。她和姐妹们曾经猜想过里面有什么？珠宝首饰房产或是股票等？姐姐嘉若认为那是作为两个妹妹亲生母亲单独为两个女儿准备的资产。
可是在门缝里，叙白第一次看到那般脆弱无助甚至有些绝望的妈妈。平日的妈妈就像月光下的白茶花，她的美不再需要灼灼其华来证明——时光为她镀上一层温润的釉色，每道细纹都成了花瓣自然舒展的脉络。那经过岁月淬炼的气质，比盛放时更显珍贵，如同枝头将落未落的梅，在寂静中散发着穿透岁月的暗香。平日的她恰似一株历经风雨的牡丹，褪去了初绽时的娇艳，却沉淀出更为动人的雍容。她的从容是深秋的菊，在霜降时节依然舒展着优雅的瓣；她的温柔似暮春的芍药，不争群芳之艳，却自带沁人心脾的芳醇。
午夜的月光像一把锋利的裁纸刀，将她的剪影凌乱地裁碎在书房地毯上。保险柜黑洞洞地敞着，仿佛被掏空的旧伤口，那些泛黄的文件、票根、照片等像溃散的蝶群瘫在地上。半瓶红酒在她脚边倾倒，暗红色的液体在地毯绒毛间蜿蜒成细小的血河——这个总爱把“没事“挂在嘴边的女人，此刻正用颤抖的手指死死攥着一张照片，泪水将照片上烫金的日期晕染成模糊的落日。
她蜷缩的姿势让我想起暴风雨中折断的玉兰，那些总在宴会上优雅擎着香槟杯的手指，此刻正神经质地揪着睡袍的真丝腰带。窗外突然传来夜鸟的啼叫，她受惊般抬头，月光立刻暴露出她眼睑下青黑的疲惫——原来从容不过是件随时会崩线的旧旗袍，而此刻这件华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她身上分崩离析。
当母女四目相对她有一瞬的怔愣，又迅速的想要收拾好自己的情绪，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她慌乱地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却在仓促间将红酒渍蹭到了脸颊，像一道未愈的伤。叙白看着她强撑着要站起来，真丝睡袍却绊住了踉跄的脚步——这个总是优雅得体的女人，此刻连一个微笑都拼凑得如此艰难。
“妈妈...“叙白轻声唤她。
她的肩膀明显颤了一下，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叙白看着她飞快地眨动眼睛，试图眨掉所有软弱的证据，可新涌出的泪水却背叛了她。就在她转身要去捡地上散落的文件时，叙白上前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她终于停下所有徒劳的掩饰，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怔在原地，而叙白清晰感觉到，她掌心里未干的泪，正一滴一滴，烫伤自己的皮肤。
10岁的女孩子已经懂了不少东西，可她始终想不明白妈妈到底怎么了。她怔怔地望着那张泛黄的老照片——年轻的妈妈眉眼弯弯地笑着，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一个高挑的漂亮女孩亲密地搂着妈妈的肩膀，她没有看镜头，而是微微侧首凝视着妈妈。那目光温柔得不可思议，像是融化了三月的春水，又像敛尽了夜空的星辉，眼波流转间盛满的都是妈妈笑靥的倒影。
妈妈带着鼻音安抚道：“大妹，妈咪没事儿，你到软榻上等等妈咪好吗？”叙白听话的走到书房靠窗的软榻，榻身以老檀木为骨，通体打磨得圆润生光，边角处雕了疏朗的云纹，既不繁复，又见匠意。榻面铺着靛青缎子缝制的软垫，里头絮着新弹的蚕丝棉，手按下去便微微陷落，起身时又缓缓回弹，如抚春泥。两端各设一个四合如意纹靠枕，用的是苏绣暗花缎子，枕芯填着晒透的菊花瓣，凑近了能嗅到一丝苦香。
窗边的影子斜斜落在榻上，将那青缎面分出明暗两色。月光透过冰裂纹窗格，在榻边小几洒下细碎的光斑。榻脚蹲着个三足乌铜香炉，此刻虽未焚香，却依稀有好闻安神的气味弥漫。最妙是那榻背略向外倾，人靠上去时，后腰恰被托住，既可观窗外竹影，又可就着天光展卷，正是文人独处时的至乐。
叙白已经不记得方才惊醒时的噩梦，眼前都是妈妈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她跪坐在散落的物件间，指尖在触到老照片时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她深吸一口气，将照片轻轻塞进保险柜最底层的暗格，动作决绝得像在合上一本再不会翻开的书。
随后收拾的动作突然变得利落起来。她熟稔地拾起滚落的祖母绿胸针，指腹在宝石上摩挲了一下。钢笔在旋紧笔帽时发出“咔嗒“的轻响。每件物品在她掌心停留的时间都精确得恰到好处，既足够确认完好，又不至于陷入回忆。
当最后一份文件按编号滑入相应夹层时，她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月光突然隐入云层，亦如那些刚被收好的往事隐入关上的保险柜柜门。
妈妈的指尖刚触到夜间模式的开关，落地灯与壁灯便如被唤醒的星子般次第苏醒。先是暖光从灯罩边缘洇染开来，将霜刃般的月光在窗棂上切割出的清冷碎影慢慢融化；接着壁灯的光晕如蜜糖般顺着墙面缓缓流淌，把墨色云翳吞噬月光后的沉郁一寸寸裹住。当最后一盏灯的琥珀色光晕漫过沙发扶手时，整间屋子已被裹进温厚的昏黄里——那光线不像月光带着疏离的皎洁，也不是暗夜藏着未散的沉霾，倒像是妈妈此刻微微松弛的肩线，在暖光里把方才眉宇间的愁绪悄悄熨烫成了檐角垂落的灯穗，随着气流轻轻晃出安宁的弧度。
木地板上响起细碎的脚步声，还未抬头，那股熟悉的葡萄与玫瑰酒香便萦绕鼻尖。这味道像是藏在记忆深处的珍宝，每当夜深，就会随着妈妈的出现悄然浮现。妈妈行至跟前，睡袍流转的光泽映着暖黄灯光，恍若月光凝成的溪流。她俯身将叙白拥入怀中，真丝柔软顺滑的触感，贴着叙白的脸颊，带着妈妈体温的温热。睡袍的领口轻轻摩挲着叙白的额头，细腻得如同羽毛拂过。
妈妈的吻轻轻落在叙白额头与脸颊，像带着晨露的花瓣轻柔触碰。叙白呼吸着妈妈身上的香气，将小脸深深埋进她的脖颈，双手紧紧攥住那抹带着酒香的真丝。这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温暖与安心包裹。妈妈开始哼唱：“人人常欢笑不要眼泪掉，时时怀希望不必心里跳，在那人世间相助共济，应知人间小得俏......”歌声混着熟悉的酒香，在静谧的夜里，化作抚慰心灵的良药，让叙白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陷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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