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升竹再醒来时，正在自己的床上。房间里充斥着浓郁的草药辛辣味道，他翻身下床，动作轻松，没有半分不适。
不远处的书案上放着一卷打开的书，旁边搁着湿润的笔，案边立着的鹤炉中烟气袅袅升起。半夜沈临风的死、寻人、救人、还有崔冉，都好像是他午间休憩时的一个梦。
可是这种记忆和感觉太真实了，真实的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别扭的感觉，好像他的身体一分为二，一个留在原地，一个神游天外。尽管这天外并不美妙，反而如同书中所写的阿鼻地狱，一派妖孽横行的景象。
他一边怀疑一边走到案边，顺手将那卷书合起。拿起书的一瞬间，他发现下面压着一张纸。他有些疑惑把纸抽出来，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醒了就来大街王楼旁纸人店找我。
字迹很陌生，但揣摩语气，他有了个莫名确定的想法：这是崔冉留给他的。
崔冉所说的大街，是平城最热闹的一处街市，从朱雀门至舟桥一带，买卖昼夜不绝，行人如织。至于王楼，就是大街上最有名的一家酒楼，共有三层五楼，高耸相对，各楼之间有飞桥相连，灯烛彻夜不灭，映照着门楣锦绣，彩帛摇动间令人眼花缭乱。
可是他怎么不记得那旁边有一家纸人店？
更何况，寻常生意会觉得纸人纸扎晦气，王楼又怎么会允许纸人店开在自己旁边？
在他的印象中，纸扎店都单独经营在一道窄巷之中，除此之外还有卖金元宝、纸花和香烛等物品的小摊贩，也在那处摆摊。
但崔冉做事一向自有章法，他收了纸张，叠好贴身放着，又换了身相对轻便的衣衫便如约出门。
出了房门，只见到有两个仆役在一旁修剪树木，洒扫庭院，见了他便恭敬地打招呼，继而一人跑走，似是去传报消息。温升竹与他们点点头，便继续穿过游廊往前走。在出门之前，他要先去寻舅舅舅母。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黑狗样貌的哥哥回来没有，更不知道舅舅舅母现在状况如何，这些问题都亟待确认解决，因此他的脚步也有些急迫。
还没寻到人，走到半道，就先碰到了管家。管家是听到洒扫仆役传报的消息后匆匆赶来的，面上渗了层薄汗，显得有些气喘。见他果真行动自如，面色甚好，先是喜上眉梢，再赶紧疾走过来，拱手道：“沈少爷，您醒了。”
温升竹便站定问道：“舅舅舅母此时正在何处？”
“老爷在镖局处理抚恤事宜，夫人正在佛堂念经。”管家答，随即又补充道，“崔道长将您送回来，留了几句话。”
“她说什么？”听到崔冉的名字，温升竹提起的心莫名的松了下来。
“她说您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劳累惊吓过度，她给您燃了安魂香，只要睡一日便好，在香没有燃尽时任何人都不能打扰您，靠近您的房间，因此您身边并未安排下人守候。”管家解释道。这就是为什么他醒来身边并没有人，只有几个仆役在一旁观察，见他醒来便及时传报。
温升竹点点头，看来崔冉在送他回来后已经交代好一切，只等自己去王楼找她。
等他到了王楼已是正午，楼中已经座无虚席。
绕过门前许多卖水饭和肉干的摊子，温升竹从人群中朝王楼两边一看，只见一排店铺，分别是卖熟食野味，汤羹茶水的，都是些眼熟的。
只有右手边一处窄窄的雕花木门，上面歪歪斜斜地挂了块牌子：清荣书坊，与这一众店铺格格不入，但也不见纸人店。
就在温升竹四下张望时，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叫他名字。他闻声看去，一人正负着手转过身来，仔细一看，浅蓝道袍，铜钱长剑，正是崔冉。
远远见到在人群中踌躇徘徊的温升竹，崔冉扬起手臂继续叫道：“这里，这里。”
温升竹也冲她轻轻挥手，以示自己看到了，然后他便朝崔冉走去。到了身前，他迫不及待地问道：“崔姑娘，我在洞中失去神智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崔冉闻言拧起眉头，一脸嫌恶，道：“那山洞是个活的，我取了你哥的魂魄，它受了刺激将我们吐出来，我刚站稳一抬头，就见到平城的城门了。”
颠倒乾坤，霎时挪移。这对于崔冉来说也是闻所未闻的。沈天野被抓与被救都显得那么轻松，这其中必定有许多蹊跷，只是她现在来不及考虑这些。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做。
“你昏迷不醒，我只能先把你送回家中，再告诉你舅舅舅母，人已经找到了，只是还需要休养一二才能回家，叫他们暂时不必担忧。”
“如今你哥只有魂魄没有肉身，”崔冉甩动袖子，一团黑雾从她袖中滑出，热情地绕在温升竹腕上，好像在跟他打招呼，“所以来这里买个纸人，叫他暂时住进去，纸人脆弱，回到沈家还需要你帮忙打掩护，所以才把你叫来。”
随着她的话音，黑雾也晃了晃，表示赞同。紧接着她勾了勾手，黑雾就松开了温升竹，又乖乖地回到崔冉袖中。
温升竹了然，他此时已经极为习惯，他哥哥变成了一团黑雾，而这黑雾有时还能变作一条黑狗。
只是……他看了一眼清荣书坊的牌子，蹙眉问道：“我记得这家铺子的主人是个有些蹩脚的画师。”
“书画生意不好做，因此还做些别的，纸人来钱快。”崔冉推门而入，随手从书架上捡起一本话本，边翻边对他解释道。
话本叫，清荣堂捉妖平话。大抵是书坊主人亲笔撰写的。崔冉草草翻阅，多是些没有什么新意的内容，妖怪也是寻常面目，因着姻缘或钱财，蠢头蠢脑地叫道士捉了去。
没意思。她合上书，见柜台后没人于是拉动了悬着的提示铃的绳子。
绳动铃响，柜台后门帘一掀，从里面绕出一个有些瘦弱的弓背低头的身影，他边走边应：“哎，店里有人。”说罢还咳嗽了几声。
温升竹听他声音暗哑，说话有些艰难的样子，心中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
倒是崔冉上下打量一番，惊呼：“掌柜的怎么憔悴成这样！”
掌柜的抬头，唇角上扬扯出抹笑意，摆了摆手，回道：“前半月接连下雨，得了风寒，还没缓过来。”
他说话有些慢，两颊瘦得可怕，仿佛只有嶙峋的骨头撑了一张皮，脸上沟壑纵横，一下子老了十多岁的模样，下巴上留着飘飘两缕胡子，也已经斑白了。
正是借着这两缕胡子，温升竹恍然想起这人是谁，他拱手道：“王掌柜。”
王掌柜与隔壁王楼的东家是隔了几辈的亲戚，因着这点血缘，王楼扩张时给他留了块窄地，叫他做些生意生活。夏日里王楼卖香糖果子、杏片之类的小食也会放在他店里一份寄卖。这样来看书的人，有时顺便买些果子回家，也算一份收入。
只是王掌柜一年前还有些丰腴，怎么现在像是完全换了个人似的，要不是那一点点熟悉的感觉，以及两缕胡子，他几乎认不出来。
被温升竹叫到的王掌柜正转身理着书架上的东西，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好像耳朵也不好用了。
崔冉拍了拍柜台，桐木在她掌下发出砰砰的沉闷声音，她继续道：“王掌柜，我想要定一个纸人，价钱随您开，工期最迟不超过三日。”
没有身体，沈天野的魂魄无时无刻不在消磨，用不了多久就会消散，或者被地府拘走。不仅如此，之前她在书坊也定制过一次，那时王掌柜为人处事十分厚道，还给她抹去了零头。因此她这次也放心把定价的决定权交给他。
可王掌柜并没有反应，他依旧在慢吞吞地整理书，好像崔冉不存在似的。崔冉以为他没听到，可这是书坊之中没有旁人，也不吵闹，只有可能是王掌柜故意不理会她。
崔冉心中暗叹一声，她总是有些倒霉，许多事情轮到别人很顺利地就做成了，轮到她反而要多生阻碍。这王掌柜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上次还相处得很好，她也没有拖延交付工钱，这次就突然冷淡下来。
可是她也没有办法，师父留给她的手札中记载，平城只有这一家纸人店的画师能够给纸人点睛，点了睛的纸人与魂魄融合才能行动如常人，叫人看不出来。
于是她又叹了口气，舔了舔嘴唇道：“材料，我来提供，画师我也可以再找一位，只要您来点睛。”
纸人制作并不复杂，绘制也与寻常作画没有什么不同，只是绘制完成后需要用符塑造其灵活性，再进行点睛。根据手札，王掌柜符画得极好，纸人活动起来惟妙惟肖，与活人别无二致，几乎很少有人能够看出来不同。崔冉也会画符，却并不擅长，若是王掌柜嫌制作纸人太过于耗费心血，她也可以退而求其次。
这下王掌柜才再次开口，可他却没有同意，反而说：“客人，书坊不再卖纸人了。”
他的声音变得更慢，每个字都似思索几番才从口中挤出来，因此显得僵硬无比。
“王掌柜……”崔冉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她弯下身子，与王掌柜对视。只见对方的眼睛中毫无光泽，犹如两颗灰色石头。
还没等她再说，门突然被人推开。
化用了《东京梦华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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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纸人画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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