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件提醒“叮”的一声，准备复试的考生给他发来了邮件，询问他有没有招生名额。
何流看了眼同学的资料，正巧手下的研一同学进门找他，他顺口问了几句今年考研的相关情况，认真回复了邮件。
同学笑了笑，随口道：“当时来您手下时，我可紧张害怕了，都说您特别凶，特别严厉。”
何流笑了笑：“谁说的？”
“就是大家都在传嘛，说您可是年纪轻轻就做了副主任医师，肯定对自己和别人的要求都特别严格。”同学说，“但是这一年下来，真的感觉老板您挺好的。”
“我有什么好的。”何流没把这明显的恭维放在心上，“别跟你师兄学，好的地方不学，净学这些油嘴滑舌的东西。”
“老板你不懂，你简直是我的榜样好吗！”同学见他不信，有些着急起来，“我要是能像你一样厉害，我们家祖坟都得冒青烟。”
何流手一顿，勾了勾嘴角：“别像我。”
同学没听清：“老板你说什么？”
“我说，”何流声音大了些，“好好学好好做，你会比我厉害的。”
陶迹曾说他个很厉害的医生，从不是失败的。
可连在自己擅长的领域生病的爱人都没办法留住，他怎么不算失败？
但是，如果以后真的可以让其他病人痊愈，远离这些痛苦，也许失败的程度会轻很多吧。
同学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离开了，何流靠在椅背上，看了眼那个小小的塑料苹果，还有那个花盆。
向日葵只有一年花期，能撑到陶迹离开已是奇迹，这之后就很快凋落。
春天，他在花盆里移植了一株勿忘我，此刻已经长出了花苞，点点蓝色，很好看。
已是四月，窗外却还在飘雪，明明上学时就是如此，在庆宁呆了这些年，现在回来反而有些不适应。
刘可敏走进办公室，看见他在发呆，笑着喊了他一声：“你这花竟然真的养了六年多了，我一开始都以为它活不了，厉害。”
他简单道了声谢，也渐渐意识到，来这儿也有六年多了。
那年陶迹走后，他请了几天假来处理后事。复工的前一天，忙完到家已是深夜，简单洗漱后就躺在了床上。
他知道，这几天连轴转完，如果现在再不睡，明天上班，他的身体很可能会吃不消。
吃不消就吃不消吧，大不了就是死罢了。
一瞬间，他竟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陶迹信这些玄学的东西，从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时间长了，他也渐渐会刻意回避这类东西，不在医院说旺，不把死伤挂在嘴边。
现在看来，玄学还是不太可靠。不然陶迹这么小心翼翼，就应该健健康康地陪在他身边。
何流翻了个身，正考虑着要不要吃个褪黑素，手机突然一震。
他捏了捏鼻梁，点开看，是一条短信。
除了诈骗营销外，很久没人给他发过短信了，他一时间有些懵，下意识以为又是垃圾短信。
直到他看见内容——“元旦快乐，何主任。”
已经元旦了吗？
就在他以为是哪个病人家属送来的祝福，正准备回一句“谢谢”时，又一条短信发了过来。
“今年元旦在哪过？何主任不会要上班吧？都副主任医师了，应该不能吧？要是没上班的话，去替我尝尝湘满院的招牌菜吧，生病这么久一直想去，都没去成，真气。”
是不用值班了，但是医院有研讨会需要他参加，不过问题并不在这里——
他毫不犹豫地打了电话过去，却没有人接。
湘满院是庆宁本地的一家湘菜馆，就在他家小区门口，很辣，陶迹很喜欢，以前来不及做饭，他就会去打包回来吃。
住院之后，他的饮食就不能像之前那么随意了，自然再也没吃过湘满院。
何流连着打了六个电话，都没人接。如果不是深夜，他可能会立刻冲到最近的营业厅，去查这个号码的所有信息。
而现在，他能做的，仅仅是查出这个号码的归属地。
那是北方的一座城市——他们大学的所在地。
第二天，会议一结束，他谢绝了同事的饭局，立刻去了附近的营业厅。
持卡人他很熟悉，陶迹更熟悉，那是他们大学的好友，毕业后就留校做了老师。陶迹生病的时候，她曾抽空来看望，在庆宁住了几天。
何流坐在车里，拨通了刘可敏的电话。
对面好一会儿才接：“何流？”
“嗯，可敏。”何流说，“你在学校吗？”
“在啊，怎么了？”
“我明天下午去找你一趟。”他说，“陶迹短信的事情，方便吗？”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是因为这个，那你没必要亲自来。”
“什么意思？”
“我的卡给他了，他后来怎么处理的，装进了什么手机，我不清楚。”刘可敏说，“他只跟我说，让我明年元旦去销卡就行。”
何流没再说话。
“何流，节哀。”刘可敏说，“我不知道他用那个号码做了些什么，但从你的态度来看，应该是想给你一些宽慰，你别扫了他最后的心意。”
“我知道。”
何流闭了闭眼，心底说，我知道。
再次收到短信，是除夕。
何流忙完了医院的工作，卡着过年的时间点开车回家。本想先顺路去看望一下陶家父母，可路上山体滑坡，道路封锁，他没办法，只好等着交警前来疏散。
短信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
“何主任下午好，今天除夕，回家了吗？今年包没包饺子啊？想吃荠菜猪肉馅的，好馋，帮我多吃一点吧。哦对了，还有我之前一直追的那个小说，也不知道完没完结，你帮我看看啊，书名我跟你说过的，看看男二号到底还有没有活着。”
短信戛然而止，就像平时的对话一样，无厘头，想到什么说什么，太过于平常。
可何流还是红了眼睛。
后来，他又联系了几次刘可敏，想让她帮忙看看，能不能利用机主的身份找到那张电话卡，可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两个人见面，是那年的五月。
何流终于又回到了那座城市，因为陶迹在短信里说，想看一看春天的校园。
北方的春天并没有过多温柔，干燥风大，偶尔还有沙尘。
何流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看，会来也是因为他完全不知道现在该干什么。
店员把咖啡放在他们面前，刘可敏喝了一口，问：“你们医院现在怎么样？”
何流看了眼窗外：“我已经很久没上临床了。”
刘可敏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何流笑了笑，摇头没说话。
他没告诉刘可敏，自己看见那些病人，老是会浮现起陶迹的脸，以前极少出现的感性和共情让他很难受。而一旦遇上的是难以治愈的疾病，他只会更痛苦，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影响到病人的治疗方案。
他大概是做不了一个合格的医生了。
“学校今年招聘公告，你有文件吗？”何流问。
刘可敏有些震惊，当初是有老师劝何流留下的，但他那时执意要做一个医生，想着治病救人，救死扶伤，满是理想远大，现在却……
但她还是问：“你现在放弃临床，之前的努力不就白费了？”
何流摇摇头：“我不在乎了。”
刘可敏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先把文件发给他，又推了两张名片过去。
“这边有名的精神科主任，你有需要的话，直接联系他就行。”她说，“下面那个是跟学校合作的心理咨询师，我和他对接过，专业素质过硬。”
何流没拒绝她的好意：“谢谢。”
刘可敏没再说话，默默喝着咖啡，直到杯子见底，她才放下。
“那张卡，如果你想留着，提前跟我说一声。”她说，“我应该把它可以转到你的名下。”
“好。”何流低头，盯着咖啡表面的拉花，几秒后问，“可敏，你真的不知道这张卡在哪儿吗？”
刘可敏依旧摇头：“真的不清楚。”
何流微微点头，抬手看了眼时间：“不早了，外面天气也不太好，你要去哪儿我送你。”
“不用了，你在这边也没车，不方便。”刘可敏说，“我待会还有课，你呢，什么时候回庆宁？”
“不知道。”何流扯了下嘴角，“再过几天吧。在庆宁，总觉得哪里都有他，却哪里都看不见他。”
刘可敏没接话。
何流说完“再见”，起身准备走出咖啡馆，却被她叫住。
“陶迹说过你肯定会找我，但是时间却比他预想的早了很多。”她长叹一口气，有些无奈地抱怨，“我服了，早知道不答应他了，这件事真不是人能做的，我感觉每次骗你都是在折寿。”
何流皱眉，抬眼看过来：“骗？”
“卡在我这儿，手机也在我这儿，短信是他定时的，还有很多。”刘可敏说，“我瞒不下去了，真的，何流。”
她觉得很荒唐：“我以为这些短信会让你身上有些活力，至少能有动力继续好好生活。但现在看来，这只会一次次地让你想起他，从而陷进更深的悲伤。”
何流没说话，就这么站在座位旁边，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如果不急着走，这两天我就把卡转给你。”刘可敏继续说，“这种慢刀子磨人的事，磨的还是我朋友的心性，我是一点儿也做不下去了。”
何流把手搭在椅背上，此刻关节早已泛白。
“你以后的路按理来说跟我没什么关系，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是陶迹的朋友，我和你本不会有一丁点交集，但我还是要说，”刘可敏吸了吸鼻子，“不管是医生还是老师，如果你的心是死的，那么你的病人和你的学生，都很难做一个有活气的人。”
活气……
何流顿了顿。
*
拿到手机后，他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那些短信。
前段时间他过得浑浑噩噩，完全没在意短信与短信之间的关联，只是机械般地复制粘贴保存，然后按照内容去做上面的事情。
现在放在一起看……
先是告诉他要吃些什么，要去庆宁哪里；然后是抽空去旅游，从熟悉的地方到陌生的地方；紧接着是养花，从花期短的到花期长的……
一件一件，都在教他怎么去继续度过这一年，从而度过后面没有他在身边的这些年。
这些小事看起来微不足道，但都在教他，怎么好好地生活。
当晚，他开始动手写辞呈，然后给那位精神科主任发了条微信。
*
上课铃响，何流回过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窗外雪渐渐停了，放在抽屉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不用看，他知道，是一条让他去吃庆宁市一家烧烤的短信。
刘可敏把那部手机送给了他，卡也转到了他的名下，他每年都会把短信的日期重新整理一遍，然后一年一年重复发送。
庆宁市的烧烤是吃不到了。
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
学校旁边新开了一家烧烤店，好评如潮，同事给他推荐了很多次，陶迹，一起去看看吧？
去看看校门口一批又一批新的笑脸，看看店里热气朝天的烟火气息，看看那些你没来得及看的风景。
也许这就是那些短信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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