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汤咕嘟咕嘟冒着泡,水汽和空调冷风跳着舒缓的华尔兹,秦知白把涮好的碗筷递过去,视线恰好和坐在方桌另一边的房东先生撞在一起。
这是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的一个傍晚,他们坐在离地铁站不远的一家火锅店里。
时下流行小锅,萝卜玉米切成小块佐汤,到一定温度水汽就活跃起来,镜片蒙上白色的阴翳。温岭摘下眼镜,拿衣摆擦了,视野重新变得清明。
不远处即是前台,招待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脸上挂着的是幅度稳定的笑容,秦知白将视线收回,想起他们刚进店里时这些店员的反应。
十五分钟前他刚找到车位把车停好——虽然最开始是默认了拄着拐走出来,再不济就带上轮椅的前提,但最后还是开了车出来。
车是温岭的,但显然坐在驾驶座上的会是他。秦知白拧了钥匙发动,开到门口时自助缴费机上跳出足以让人眼前一黑的数字。
他猜温岭大概也没想到,毕竟那人静了一瞬才切出页面缴费,很轻地叹了一句:“……是很久没有开着车出门了。”
但不管怎么说,对方仍然是对一切都信手拈来的样子,就是拄着拐进的店门也不见狼狈,身上自有一股独到气质。
他们刚找到位置坐下,店员就殷勤地迎过来,简要介绍了推荐菜品,另附一句需要什么帮助尽管和她讲的客气话语。
接着两个小锅就被端上,锅里汤色明亮,隐隐约约飘出浅淡香气。
店员看起来才成年不久,脸上洋溢着热情:“我们家的牛骨汤很出名的,都是最新鲜的用料,屠宰场现杀现送,最少也要熬四个小时才有这种成色——”
……果然是很招好感的体质,上一桌可没有这种详细讲解的待遇。秦知白瞥了眼坐在对面的人,心里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温岭在回信息,再抬头应声时慢了一拍。
秦知白挑眉,随口一问:“高压锅熬的?”
看得出小姑娘对后厨也不是很了解:“哎?应该是,毕竟没有那么大的砂锅……?”
秦知白笑笑,放过了她。
水汽升腾,他调小火力,抬眼时意识到温岭没怎么动,像还在疑惑他为什么会在意高压锅的问题。
他无所谓多解释一句:“高压锅熬出的骨汤总是很腥。”
“那是没有加去腥的料子,”温岭说,“切几片姜丢进去会好很多,冬天夏天都一样。”
“有时候可以另外加料酒,煮猪骨汤的话就算了。”
说这话的间隙先前丢进锅内的薄切牛肉已经足够熟,秦知白伸了筷子捞起,先隐蔽地放在鼻下嗅了,再蘸上酱料送进嘴里。
他没有反驳温岭,虽然在他看来姜味的确不可能掩得过骨髓令人作呕的味道。
可惜今天这两锅汤无法拿来佐证,因为他们无法得知帮厨到底放了多少姜片进去,何况大锅汤总是要经历数次稀释才会出现在食客面前,食材的真实含量已经很难断定。
等桌上菜品已经被扫荡得差不多,秦知白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席。
“我去一趟洗手间。”他知会温岭一声,离开皮质靠背的舒适座椅,“手上碰到油了,单纯拿湿巾擦不干净。”
……
水声哗啦,遮蔽了一切可疑的声响,秦知白洗了把脸,看向镜中的自己。
唇边水色弥留,他神情冷静。
……很完美,看不出什么异常的端倪。
秦知白为自己的应急处理能力感到满意。先前他找了借口离席,胃里食道里翻腾着的东西就再抑制不住要往上涌去。
那绝不是什么好受的感觉,但他没有立即大吐特吐,只是先换了没人能看见的地方静待着,等那种异样感逐渐平息下去。
如他所料,纯粹是生理性的反胃,吐不出什么东西。
早该意识到这一点的,秦知白想。每次都是这样,似乎自己永远接受不了骨汤的味道,明明正常人只会夸赞骨汤的味道浓厚鲜美,汤色奶白富有食欲。
水龙头被关上,秦知白擦干脸,转身往外走。他离开被空气清新剂统治的房间,看见来来往往忙碌的店员,听见有人在问刚才水声不断是否开关出了问题,最后回到卡座附近。
绘有彩鲤的布料灯罩下,他的房东还等在那里。
-
旁边一桌的客人已经结完账离开,温岭扫了眼时间,倏然意识到秦知白离开的时长实在久了些。他眉头正要蹙起,人已经到了跟前。
温岭于是放下心。
他看向面前的人影,秦知白穿的是件黑色衬衣,下午被他叫出门时匆忙换的,此时洗了趟手回来,衣摆上多了片深色的痕迹。
他随手抽了张纸巾递到对方面前:“沾到水了。”又指向衣摆道:“……这里。”
秦知白闻言朝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怔愣了一瞬才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巾。
温岭看着他将残余的水分吸走,注意力却还停留在先前瞧见的眼睫一样乌黑的瞳仁上。
秦知白头还低着,在努力榨干那纸巾的最后一滴价值。看不见正脸,他只能在眼前描摹出对方的五官:先是最具特色的丹凤眼,往下是鼻梁,薄唇的位置要再下些……
……他总有种秦知白这张脸似曾相识的感觉,但不管是他还是秦知白,彼此对对方的印象都该是陌生的才对。
温岭寻思着开口:“知白,你是江城本地人吗?”
秦知白说不是,但又补上一句:“我高中是在江城这边读。”他没说自己是哪里人。
不用多久秦知白就为自己的一时嘴快后悔了,因为温岭的下一句话正是问他读的是哪一所高中。
而他对面坐着的正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江城人,临时编造**完全没有上场的机会。
”……江城第十一中学?“秦知白庆幸自己还记得档案上出现过的地名。
温岭了然:“我中学也在那里读过一段时间。”
他想说原来我们是校友吗,话到嘴边又觉奇怪,于是换成:“十一中门口拌馄饨最有名,以前到饭点总是要大排长龙的。”
“后来好像搬了新店址,离原址也不远,但是在我之后几届了,可能到你们那个时候——”
温岭的声音顿在半空,没再说下去。他听见秦知白的声音,无可奈何的语气。
“……老师,”秦知白苦笑,他的语调很轻,“我可能没办法和你说这个。”
温岭下意识想追问原因,但潜意识里对交谈的礼貌要求让他及时缄口,不过下一秒秦知白就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秦知白说:”我成年前有段时间的记忆是记不清的,有些甚至完全空白。“
“……简单来讲,就是选择性失忆。”
他自嘲般笑笑:“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吧?除了精神科诊室的宣传栏,通常也就在小说里能见到的词语。”
“……”
温岭忽然不知道该怎样接话,反应过来后才表达了歉意。
他说:“我事先不知道这些,不是故意要提及。”
因为心存内疚,他的声音要比正常讲话时更哑一些,或者是今夜涮了火锅的缘故,总之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声音十分诡异。
秦知白只是笑。他说没必要道歉啊,本来就是事实,是我没有先提及。
空气被沉默黏在原地,两个心思迥异的人坐在一起。
秦知白在猜他的房东还会问什么出其不意的问题,他为此需要先想出多少个备选的回答方案,温岭则在想,这个和他距离四舍五入也就半米的青年身上,到底还藏着多深的秘密?
他试图缓和气氛:“……你知道褚教授吗?国内研究失忆这方面比较有名的专家,专攻心因性失忆,由外伤导致失忆的记忆唤醒也在他研究范围里。”
“我和他以前认识,有些交情在,有需要的话其实可以帮忙联系。”
秦知白顺着这台阶走,只扯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客气话,实际还是谢绝了这个提议。他自己清楚自己的问题,讳疾忌医的人不会主动求医。
然后对话就此翻篇,不论是离开店面前往停车场的路上还是共处于车厢狭小空间内的时间里,他们都默契地不再提及类似的话题。
-
隔了几个工作日,秦知白再见到温岭时,对方已经脱了拐,不再需要拐杖和轮椅辅助出行。
时间逐渐朝暑期推移,天气愈发炎热,他和温岭遇上时是午后,都是从外头回来,身上衣物皆被汗浸湿一小片,深深浅浅印了痕迹。
温岭走在前面,他才脱离拐杖支撑不久,显然还没能完全适应双脚都脚踏实地的情形,于是走路姿势比起常人要稍微歪些。
秦知白落后他几步,隔了几米跟了一段,只觉既可怜又好笑,最后走到门前时到底先担了开门的义务。
时间、生活、工作,一切的一切都在平稳有序地推进,于秦知白而言,最稳定的或许是他失眠的行迹。
半夜失眠时人的思维常处于活跃状态,他眼前会闪现刚储存不久的一些记忆。
某天他在这种时候见到的是白日里遇到的那群在代收点前闲聊的大妈,其中一两个还记得他的甚至揪着他打趣,说还来帮你老师拿快递?
秦知白记得自己只顾着加快脚步往回走,没澄清被误会了的关系。
言多必失,前车之鉴还在那摆着,他不想因为多说一句温岭和他是房东租客的关系而被这群整天闲得无聊的大妈们传成什么“温老师的学生租住在他家里”的劲爆消息。
学生探望老师还能理解,谁家学生会住在老师家里?
恍恍惚惚匆匆忙忙一周过去,周五到来,离他每周固定的拨号日程越来越近。
秦知白心底自然是期望有不再用到这个号码的一天,不过据他这周的睡眠状况来看,暂时只能说是痴心妄想。
这一晚他依然是刚睡下不久就又惊醒的状态,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小时后终于认命地爬起来,准备做已经能算是他习以为常的事情。
但在电话拨出前,他先接到了另一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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