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知白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
他摸到放在床头的手机,摁亮屏幕扫了眼时间,然后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屋里亮得过分了,窗帘并不是他习惯的拉法,虽然拉上却没注意到两片帘子间的缝隙,日光正从中洒落,晃得人眼花。
他心下一沉:有人进来过。
秦知白下意识去翻先前聊天记录,不出意料看见温岭发过来的消息,最后一条的发送时间已经是十几个小时前。
当然,鉴于那时整个人已经烧到神志不清的状态,他没能看见,更不用说回复了。
剩下的事情很容易就能推测出来:温岭因为联系不上他,出于关心或者身为房东的一点责任心用某种手段打开了房门。
然后呢,他会看见什么?
秦知白隐隐约约有些印象,他似乎见到了温岭,只是不知道具体在什么时候。
过去这十几个小时里,他做了一个漫长无比的梦。
时间轴被剪得粉碎,秦知白记起梦里的自己看见许多过去的记忆,有点像传说中濒死的人会见到的走马灯式的景象,可惜他醒来后还能记得的不多。
然后他记起来,似乎其中有这么一段,温岭对他说“乖一点”,“不要动”,语境未知,怎么想都很诡异,像他自己臆想出来的产物。
秦知白决定即刻把这种奇怪的想法从脑子里赶走。
梦作为一种玄乎的存在并不可控,就像他在梦里又一次钻进了衣柜,享受着里头的独立空间,要多荒谬有多荒谬。
他想自己醒来时仍然好好待在床上,应当没出什么差错。
匆匆洗漱完的秦知白准备出门,腿还没迈出几步,刚才还念着的人就出现在眼前。
温岭在给客厅里养的金钱树浇水,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看他:“……好点了?”
……这人耳朵怎么灵成这样。
温岭问得随意,他也被带得精神放松下来。
既然对方能这么问,那就是知道他这两天的状况了。秦知白心中大致有了判断。
他稍稍伸出触手试探:“……老师进过我房间了?”
温岭面色如常,坦然道:“发消息你不回,敲门你也不应,我还要以为你是被绑架了。”
秦知白笑:“那不至于。”
温岭:“我那时候进去,看见桌上摆的药片,知道大概是什么情况。本来还想问问你怎么样用不用去趟医院,看你在睡,没多打扰。”
他话锋一转:“不过,前几天见你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发烧了?”
秦知白说:“熬夜熬多了,没睡好,也没多注意就中招了。感冒这种事,毕竟防不胜防。”
他补上一句:“我这两天烧得不太清醒,没冲你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温岭和他开玩笑:“如果真有,我高低得录几句下来,等你清醒了再放给你听。”
“……要是涉及什么机密,那更好了。”年长者放下喷壶,比划着给他看自己的构想:“比如我想提高房租——”
“你瞧,把柄这不就有了。”
秦知白跟着他笑几声,以为对话到此就该结束,然而温岭的唠叨属性忽然开始显现,又是叮嘱他多喝水又是提醒他注意忌口。
秦知白一一应下,其实诧异:今天的温岭是怎么了,被老妈子附身了吗。
当然他没真这样问,嘴上客气着谢过房东关心,怕他还要再念叨下去走得飞快,像脚底抹了油。
他这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烧上一天也就把病根去得差不多,甚至因为头脑昏沉睡得比平日更久,像是要用这两天的睡眠补足一个月来缺的觉。
人睡得足,头脑自然也更清醒些。已经到了导师办公室的秦知白仍然沉不下心来干正事。
第一次有人这样关心他,在意他的身体状况,然而在感受到文学艺术作品里描绘的温暖前,秦知白先感知到的是惶恐。
他会想,温岭是否察觉到什么。
但温岭什么都没说。
鉴于对方和封乾等人不同,是个一向看不出心思的,秦知白说不准事实究竟怎样。
毕竟温岭要比他多上几年阅历,年长者的心思总是更难猜些。
呵呵,小狐狸和老狐狸斗。
秦知白其实清楚自己在担心什么。
他害怕温岭见到他异于常人的一面,除失忆之外的,比如一声招呼不打就钻进别人的衣柜,尽管暂时的使用权他其实拥有。
但过去已成事实,无可更改,他只能祈祷他不想见到的所有都是梦里的幻觉。
-
隔日傍晚是导师的生日宴,同门师兄姐不敢怠慢逢十的大寿,提前一周就策划好定了座。
师门合送的贺礼是幅将近一米长的山水画,展开来给寿星看过后又被卷起来放在沙发上,一下由众星捧月般的存在跌到无人问津的境地,遭受着路过的秦知白的嘲讽。
除此以外的形式主义自然还是要有的,菜品上齐,不知是谁先提的一句,所有人站起来排队轮流敬酒。
敬酒词来来去去都是感恩祝福展望未来那几套,秦知白已经练得很熟,嘴上顺下来也就半分钟的事。
轮到秦知白时,他的稿子已经默念过几次,因而念得格外流利。看起来他哄人的技术没落下,导师还挺受用。
“小秦,”对方这样喊他,嘴角还沾着肥腻的油。先前敬过酒的师兄姐没敢提醒,于是那一块油仍然黏着,“家里人教你教得不错嘛。”
“哪里的事,”秦知白笑,“还是跟在您身边学得更多,学术上工作上都是,受益匪浅。”
他面上同旁人一样浮了奉承的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便退下,让出那个最为显眼的位置,然后回到自己座位上。
秦知白对着白瓷杯里盛着的茶水走神。
一切话语声都像浮云飘于天边,离他还算遥远。在这个觥筹交错众人言欢的时刻,明明没有任何联系在,他却忽然想到了温岭。
对方将来定然也会开始带自己的学生,也会有各种琐事要处理,有一场又一场以自己为主角的宴席,那么是否也会痴迷于这种对学生来说负担极重的礼节?
他很快又笃定温岭不会这样,单凭直觉。
理由秦知白很快补上,温岭对他一个临时的租客都能做到这份上,那么对更亲近的学生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他还走着神,那边又有师兄在招呼他了。秦知白于是只得放下这些,先过去看。
原本夜里还有和岑尧约的家教,因为这场宴席也推掉了。一群人从六点畅谈到八点半终于散场,秦知白乘上地铁,回到住所已经是九点过。
他收拾好一切躺到床上,然后闭上眼。
入睡很顺利,只是他又开始踏上征服梦境的征程。
漫长的黑暗过后,秦知白在狭隘的过道里见到年少时的自己。
他的面前经过一个妆容抹得极厚的女人。
那是他的母亲,事实上的法定监护人。她周身散发着浓烈而劣质的香气,呛得秦知白直想咳嗽。
但现在显然不是能咳嗽的时候。
他听见自己说:“明天要交学杂费了,我……”
我还差一点钱。
秦知白的话没有讲完。他的母亲略过他的话语,无视了守在门前的他,转而去拥卧室里陌生的男人。
她搂住对方的腰,如一条柔软灵活的水蛇,不住往上缠着,只期望能令客户满意,好拿到一点额外的费用。
男人奇怪地扫过来一眼:“不用管……?”
她将门关上了。
对自己的亲身骨肉视而不见是她一贯的处理态度。
然后面前场景回到数小时前,他还在向导师敬酒的时候。
这就是我的家教,他对面露错愕的导师说,如果您能接受我这样对您,我会感到很轻松。
……
秦知白从梦里惊醒,电子时钟显示正是凌晨时分。
屋里没开灯,窗帘也在睡前完全拉上,室内是全黑的状态,只有门底下透着隐隐约约的一点光。
他走到门边,放轻动作将门推开一条缝,看见那是从书房里透出来的光亮。
他的房东应当还在忙碌。
这一晚很奇怪,温岭没去值班。秦知白点开日历软件,再三确认这是周五,其实更确切地讲,该是周六凌晨了。
凌晨两点在家还有事情要忙,秦知白合理怀疑,温岭是只在半夜才能捕获灵感的夜猫子选手。
他没去细究其中缘由,将心中疑虑暂且放到一边,本着不要浪费时间的原则开了小灯和电脑,准备先搭好新论文的框架。
字没打上几个又觉得闷,秦知白干脆开了窗通风。
他倚在窗边。夏季夜里的风还算不上凉,但却有让人平静下来的奇妙效用。
秦知白意识到自己上一次站在这个位置还是几周前。同样的时间点,那时的他在和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说着话,也许只是简单的寒暄,也许有关他的梦。
他在拨与不拨两个念头间摇摆不定,最后还是点下了那个紧跟在已经烂熟于心的号码后面的拨号键。
等待电话被接通的这段时间相对发消息等人回应而言要更煎熬,因为一旦接通就意味着交流的正式开始,没有多余的反应时间留给拨号者。
这段用于等待的时间在今夜被拖得更长,秦知白比往常多等了将近十数秒,电话那头才有人接起。
听筒里传来的是他已有许久不曾听见的熟悉人声:“……喂?”
声音里带了难以察觉的忐忑和犹疑。
秦知白看向窗外簇拥在一起的零碎黑影。那是道旁种的梧桐,风过时枝叶轻晃,有看不见的手在他心上划出浅痕,痒意随之扩散。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对方比他还要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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