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岭做事向来不拖泥带水,准备充足即付诸行动,极少有后悔一说。
但是现在,他少见地后悔了。
他想他应该早几分钟进来,或者晚那么几分钟,总之不该是在他选择的这个时刻。
两分钟前,平平无奇的某个时间点,他因为对秦知白放不下心,还是进门看了眼。
床上躺着个浑身滚烫的人。他想着知道体温自然更放心些,回去取了体温计来,还没用上,先被秦知白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住。
和记忆是否遗失没关系,身体会记得一切,秦知白潜意识里知道应该将可能导致危险的所有因素排除。
体温升得高,身体正处在最脆弱的时候,也是最缺乏安全感的时间。应激反应不适时出现,身体的反应速度快过了思考,秦知白猛地起身,将面前人影制住。
他的第一反应,是用掐的动作。
掐这动作很特别,好像不需刻意去学刻意去教,小婴儿都会,考的是对手指的掌控。
但那种带了狠意的掐不一样,一般人很难想象对自己的同类下死手。不是谁都能面对一个痛苦挣扎的生命而无动于衷。
秦知白曾经见过,并且也体验过这个流程。不严谨地讲,他是无师自通。
而他面前的人和他那时一样,不求饶,脸上也没有恐惧。然而看清这张脸时,退缩的惶恐的反而是他,明明他占着上风。
被他钳住的温岭只当他在发疯。
失策了,温岭想,忘了还有这回事在,是他的疏忽。
“……知白,”他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吐息因为咽喉被扼住而显得紊乱,“是我。”
那时秦知白已经意识到不对,手也跟着松开,只是有只手指指甲是劈了的,还没顾得上修。
指甲一旦劈了,缺口处的尖利可想而知。皮肤被划破的触感传来,温岭心有余悸,捂着脖颈往后退了几步。
呼吸不够顺畅,他连咳了两三声,然后才差不多缓过来。
秦知白先是茫然,然后是对自己的行为不可置信:他做了什么?
他成了和母亲一样的,会挑着人脖子掐的怪物。
那些他曾亲眼见过、亲耳听过的谩骂又重新席卷而上,没有实形的黑影对他指指点点,嚣张又放肆地对他说:看啊,你就是这样的人,藏得再好都没用。
温岭离他远了点,就算他再突然暴起应该也能及时逃开,秦知白可以放下这部分顾虑。
他知道自己已经分不清现实与虚假,所以什么都不做,只一声不吭待着,像尊雕像凝固在原处。
秦知白祈祷刚才种种只是场取材于现实的噩梦。
……
在温岭看来,这是刚才还在发疯的人已经冷静下来了的表现。
秦知白用手扶着额头,也许是因为能让头疼的不适感减轻些——最开始温岭是这样认为的,后来才发现那该算一种自我折磨。
秦知白的手舟骨抵在额角皮肉最薄处,但又不仅是抵,那更大程度上是一个深深按进去的动作。
“别闹。”温岭掰开他的手,想将那只手扯下来塞进被窝里,或者安分放在身侧也可以,他不强求,却先意外于秦知白施加在上面的力道。
秦知白对自己是真狠,温岭想,废那么大劲折腾自己还不如随便找个柔软不易坏的物体发泄。
他是真不理解。
……其实也不想尊重。
他再三去扳,秦知白才肯松手。
秦知白整个人发着抖,手在颤嘴唇也在哆嗦,温岭要靠得更近才能听清他在念叨什么。
断断续续的一些语句,他其实不太明白秦知白纠结的点,但大概能听清一部分。
我是怪物。秦知白不知道是在对谁说。
薄唇开开合合,抖出来几个前言不搭后语的字:……哪天失控,也许就再见不到你。
但是、哈、但是——
他像在努力挽留什么看不见的存在。
被单被攥出螺旋状的褶皱,他喘着气,显然又是被梦里所见勾起了不好的回忆。
温岭于是沉默:会有这样的想法存在,秦知白该有多难过。
难过这个词温岭向来不太愿意细品,或者它原本就经不住推敲。越不容易渡过就越显得漫长,怎么念都是闷闷的痛。
他破罐子破摔,心想,反正是栽秦知白身上了,也该有抓住在噩梦里下坠的秦知白的立场。
如果可以,他宁愿把他养得温润饱满的灵魂撕下来一点,分给对方。
“……知白。”温岭无奈出声,他握住那只冰冷的手,力道大得能将人的灵魂从深海里拽回来。
“你不是。”
长着张雕刻家会喜欢的脸,嘴上讲得凶狠,却不咬人也不索取些什么的,哪里有这样的怪物。
“我觉得你很好。”他说,“你不可以不知道。”
他逼着人躺下休息,其实还想拧秦知白耳朵,要他长长记性,看在秦知白还烧得糊涂的份上到底没这么做。
温岭不知道,自己最后那句话开口时很轻,羽毛一样拂过秦知白耳边,落下时却又变得很重,好像要把他弯曲的脊背都压得笔直,像块镇石,将他所有不应出现的想法都堵在源头。
秦知白已经分辨不出温岭到底有没有打算让他听到。
他跨过燃得正旺的火盆,深一脚浅一脚走过雪地,雪也淋火也烧,身上没有哪一处是舒坦的,然后才从冷热交替的错觉里醒过来。
温岭刚走出门外,秦知白只能从余光里捕捉到他的背影。厨房里很快传来碗筷碰撞炉灶运作的动静。
“怎么办啊温老师,”他翻了身,对着白墙,手指在床上戳出凹陷,自己和自己说着话。
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也不重要了,毕竟已经进了厨房的人也不会听见。
“我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就要信了啊。”
可是基因不会作假。他的血液里漂着不可见的犯罪因子,也许哪天就忽然显现。秦知白甚至不敢去想,如果真有这样一天,温岭看他的眼神会有多难受。
那样的眼神落到身上,该是钝刀子割肉。
……
欻啦——欻啦——
高压锅还在响。人的神经是弦,噪音从其上擦过,在空间里不住回震,荡出一圈圈规律的波纹。
秦知白被困在这由波纹构筑而成的囚笼里,分不清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再醒过来时,嘈杂声响已经消停,温岭就坐在床尾刷手机,脸上映着白光。
已经是半夜。
他坐起来,想赶人回去休息,说今晚麻烦你了,我没事,剩下的能自己处理好之类的话。
温岭的语气幽怨:“你也知道会给我添麻烦,怎么不早喊我?”
秦知白这会脑子转得慢,只知道道歉出不了错,于是也这么做了。
结果是有人恼了,赏了他额头一栗子:“你再跟我客气一句试试?”
说多错多,秦知白干脆不再吭声,抬眼却看见那人脖子上的划痕。崭新的一道,因为开了台灯也因为肤色本就偏白,光线下尤为显眼。
温岭意识到他在看什么:“……这个?”
他伸手抚上颈侧泛起痒意的地方,表情是一贯的淡然:“猫抓的。”
又意味深长道:“它脾气不算好,你要多花时间教教。”
名义上的罪魁祸首刚好路过门口,见屋里两个不明生物齐刷刷将目光移到自己身上,“喵”了一声,当即舔起脚作无辜状。
小猫长得快,温岭养得也好,才过去多久,已经和刚捡回来时大不相同,毛发顺滑泛着油光,身形也圆了些。
秦知白学他笑,拨开耳旁散乱的头发,视线却落到旁处。难过溢进空气里,吸气时胸口也堵得发闷,他装作是信了:“……这样。”
骗子。你当我看不出来吗。
标记一样宣誓主权意味极重的伤痕,又出现在咽喉附近,怎么可能是由猫爪留下,说是被蚊子咬了挠破皮还差不多。
他咬破口腔内的软肉,痛感和铁锈味如约而至,秦知白确定自己已经足够清醒,掀了被子下床。
温岭没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你不晕吗,起来慢一点——”
桌上抽屉被拉开,半个抽屉的药品跳出来,秦知白从里头找到罐药膏,开了盖拿手指沾了些,倾身往他颈侧抹。
药膏冰凉,涂在皮肤上凉意直沁最里,冷冽薄荷味也跟着往上扑,温岭不由往后一缩。
他看清那罐里一下浅下去的药膏,吸了口气:“你抹这么多?”
……只是隔日就能结痂的小伤口,大可不必这样浪费。
“好得快一些。”秦知白说。
他将罐子盖好放回原处,又问温岭借指甲钳用。
现在倒显得温顺了,温岭想,刚醒过来时可不是这样。
没藏好尾巴时是狼,张牙舞爪,就差把他也吃了,藏好了又是小狗,乖乖听话是一回事,还会自觉来蹭他。总归祖上是同一家人,血统来自一处。
他不和病号计较,取了自己常用的指甲钳过来,忽然察觉出秦知白是什么意思了。
于是故意没直接给,先问:“怎么不去给猫剪?”
秦知白回他:“感觉你应该处理过。”
……怎么说,还真被说中了。
温岭将那小物件递给他,作为回答过关的奖品,心里却在叹气。秦知白看他是看得挺准了,怎么对最重要的他自己就是看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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