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不出什么意外,秦知白应当会在这栋小洋楼里一直住下去,直至合同里约定好的期限到来。
但事情不会总向他预想中的方向发展。他出来租房住的第四个夜晚,时针将指向十一点时,客厅里忽然冒出声巨响,下一瞬,整座房屋便完全陷入黑暗。
停电了,不是简单的跳闸。临近的几户人家都还亮着灯,秦知白开着手电筒去看总开关,试着调了几下,没有任何反应。
他于是放弃徒劳的尝试,转而去给房东发消息,告知对方电路异常的情况。
他没指望温岭能立即给他找个维修师傅过来,毕竟夜里能有水电工值守的物业实属罕见,就算有也绝不是为解决这种小问题而配备的。
但他更没预料到的还在后头。
手机刚充满电不久,手电筒就是开上一个小时也够用,秦知白还计划着收拾东西暂且回宿舍住一晚,敲门声先响了。
一轻两重的三声,他在卧室里隐约能听见。在他起身去开门前,屏幕上有新信息跳出来:
[开下门?]
[我过来看看。]
厚重木门外站着的赫然是温岭,来人和他简单打过招呼,拐杖一探步子一跨就要往屋里迈。
这回和初见时不同,他没动用轮椅,只拄着拐。
……怎么还拄着拐过来了。秦知白心里暗想,视线忍不住要往他脚上落。
劳一个伤员在这个点大驾,秦知白难得体会到什么叫良心不安。他把人让进门,多了一个光源,室内倒也和开着灯时差不了太多。
温岭的第一反应和他一样,也是去看总闸开关。但很快他就摇了摇头,面上显出难色:“……应该是电路老化。”
这栋楼年纪不小,电路会老化也不奇怪。秦知白颔首,准备意思意思先送腿脚不便的房东回去,电路维修的事等天亮再谈,但对方先于他开口了。
“是我的疏忽。”温岭同他道歉,又说夜深了,再让你折腾也过意不去,我那里有间客卧摆设和这边将近一样,不如过去将就一晚,反正空着也没人住。
应他那事多的导师要求,隔日有个学术会议要参加,拟定的会议地点并不在江城大学,从这边过去确实会方便许多。
拒绝的话堵在喉口,秦知白思量再三,兜兜转转又咽了下去。
他妥协了。
夜既已深,他只拎了几件东西过去,本也以为只是临时过来住上一夜,或者算多几日,等电路修好就重新搬回去,只是事实又与他所预料的出了偏差。
到第二日傍晚,温岭来敲他门。
秦知白才从与会者半数是老头的会议上回来,听见他清润声音一时觉得舒服许多。
温岭说维修师傅过来排查,发现墙体地板也有些小毛病在,建议顺便做些翻新工作。但这些全部料理完恐怕还需要不短的时间,或许要委屈你再在这里多待上几周了。
他话里带了歉意,也提了另外一个方案:“……或者租金全额退还给你?只是要你再去另外找住所。”
“在那之前,我这边时间会给够。”
显然温教授并不差钱。
算了。秦知白回他,左右不过几周。
在很久之后,当秦知白回想起这一天时,仍然会觉得不可思议。
那不像是他会做出的选择。
他分析过自己那时会应下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再另外找住所太过麻烦,也许是他贪图当晚难得好转睡眠质量——当然也可能是前几天夜里睡眠质量奇差的缘故,或者仅仅是鬼迷心窍,总之定局已成,他就这样开始了借住在房东家的寻常生活。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秦知白后来又想,类似的租住模式并非没有,只是他遇见的房东太好说话,选择权在天平上总偏向他这一头。
温岭暂时为他提供住所,而他隔几日帮忙取一次快递,回来时放在门口。他们各自的生活只在这里交错,中间的分界线再明确不过,不会有更多。
-
周五晚,墙面刷得雪白的房间内,温岭在等一个电话。
这是他每周固定的值班日。说是等,实际上他根本不希望办公室里的任何一个座机响起。
这点和医院里值班的医护心态有种微妙的相似之处,夜班人总是要祈祷半夜事少,能有短暂补眠的时间。
十二点的时候他已经接过一次来电,通话那头是个带了哭腔的女孩,断断续续讲了原生家庭和各种内源外源的压力。
低气压沿着无线电传导,消极的情绪令空气都沾染上湿意,他头疼着安抚好人情绪,转头再看时间,时针早就绕过了圆的六分之一。
夜里风凉,他关了窗,重新往保温杯内添满热水,随口感叹一句,还是和某位给自己取了个叫「乌鱼」的代号的小朋友说话要省事些。
那样的通话没有太多的情绪外露,只像两个深夜里真正无所事事的人在某一时刻相逢,于是彼此交谈几句,再往下一段路走去。
按规定所有他们接过的电话都要记录,温岭写下过那个号码数次,甚至能记住十一位数字里的大多数。他想或许不是巧合,对方每次拨过来都间隔一周。
算下来距上次通话的时间也过了差不多七天,在他值班的最后一个小时,铃声到底还是响了。
温岭叹气,迟疑片刻伸手接起电话。
他实话实说:“……我是真希望不再接到熟悉号码的来电。”
在大多数人休憩的时间点拨过来,那只能意味着对方还受着失眠的困扰,难以解脱。
秦知白在听筒前沉默。
先前他们在深夜里谈过什么?关于他的睡眠状况,关于对方的课题调查,关于他的梦。
其实没有什么好说。人会有冲动的时候,他今夜拨号的举动就是一大案例。
那时他刚醒不久,还陷在混沌里的头脑就驱使着手指按上拨号键,言语的功能随即失控。
他既希望对方能接起,在一堆苍白的语言里听出些什么,又期冀着铃声能响到自然挂断前的最后一刻,让他不再沉溺于短暂脱离现实的某几分钟。
一种荒谬的想法,和他这人一样可笑。
——已经意识到自己不正常,却又一定要在人前装出一幅正常的模样,不是有病是什么?
他清楚自己今晚梦醒后情绪难得有些波动,兀自走神,没听清电话那端的人先前说了哪些内容。
“……”
“……在担心什么?”
对方稍稍迟疑片刻,然后开口:“你在防备我。”
“我们可以避开让你不适的话题,只要你提前说。”
……防备心重。秦知白听着,心想他其实没说错。
从很久之前开始,他就意识到这一点,清楚自己防备着周围所有人。
和他同住了两年的封乾是,只见过数面的温岭也是,他能妥善处理好所有必须接触的关系,但他想自己永远不可能和任何一个人走得更近。
离群动物天性如此。
秦知白选择跳过这个问题,先胡诌些别的什么。
对面那人像是也听出他今晚的不对劲了,没再深究下去,试图让他放松。
然后他听见对方转进一个新的话题,说的是夜里接到的另一通电话,刚接通时对面的难过溢出屏幕,到道别时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最后问他,你要不要也试着倾述一下。
——骂得怎样难听都可以,什么都可以说。
他答应了,为使对方觉得一晚上的苦口婆心不是白用功。有些人希望拯救他人,他不理解,但能假装被拯救。
秦知白说我平时情绪稳定,没有失恋没有遇到巨大打击家庭关系没有变动。我只是忽然有一天没有缘由地开始失眠,反反复复在夜里清醒,做着同一个梦。
这是他所能挤出的最真的话了。
“……我还记得你上周说的,关于那个梦。”
“——当时提到了一个女人,又是一直梦见的情况……“
”我听过很多这样的故事,要么关乎亲情爱情要么是其他特殊的形象。爱情……不,还是从家庭开始吧,”他顿了一下,接着道:“你有姊妹吗?或者只说你的母亲,她和你梦里那位有相像之处吗,样貌或者行为上?”
意思很明显了:对方想帮他找到问题所在,试图把他从无数次循环的梦境陷阱里拽出来。
——但他不可能做到。
秦知白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难道他要说我不单失眠还失忆,对自己过去的记忆只是选择性的掌控?比如有关家庭有关童年的那部分,包括他母亲的声音笑貌,有些时至今日仍然存留有些早就化成齑末。
显然没有谁会相信这话,只会当他虚伪,找了个无聊的借口。
他的户口本上只有本人的名字,对自己成年前的经历也只保有零碎的一部分,其余的一切已经失落。
秦知白只能沉默。
“……”
“……喂?”
另一边是绝对的安静,是他捂住了收音口。
对面传来的声音疑惑:“断线了吗……?”
秦知白听见他尝试着又问多几次,最后终于放弃,挂断了电话。
……对面那位老师很有耐心很想帮他忙,但今晚过去大概也会觉得他不可理喻了。
他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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