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apter 9

秦知白站在衣柜前。

台灯被拨亮,他的影子隐隐绰绰躺在地上,和衣柜被墙角吞噬的阴影一并沉默着,它们观察进进出出的空气、四处飘荡的尘埃和才住进这里不久的秦知白。

他想起脱敏疗法,想起经由反复刺激达到某些目的的手段,然后是来看房那天,他的房东和他说“房间里家具都收拾过,可以随意使用”时的神情。

对方完全不在意这些,神情是那样随意自然,对他的信任凝成实体,就此化为房间的一部分,长久地保存在这里。

虽然是“可以随意使用”,但说这话的人显然不会想到他的衣柜除了用来放置衣物还有其他特殊的使用方法在。

秦知白打开柜门。

他的衣物不多,全叠好丢进去也只能铺满最底下一层,仅有的几件外套挂在旁边,另一侧便显得空荡。

他大概收拾好这些衣物,将他们叠成一座低矮的小丘,然后摸见衣柜上层的底板。

底板表面打磨得光滑,下方是抽屉的设计,木板厚实,箱体卡扣吻合,再稳定不过。

一个天然的座椅。秦知白想。

实木衣柜的承重没有问题,他试着坐进略显拘束的空间里,回忆着也复刻着先前在梦里维持的姿势。

秦知白正在做的,是和心理学上所谓暴露疗法相似的事。

他的本科时期在摸索中度过,两三年过去才大致摸清规律,只有复刻和过去经历相似的点——一种味道、一个地点、甚至一种感觉,他才有窥见过去记忆的契机。

而大多数时候,他都渴望拾起自己丢失的那些记忆。

世界重新陷进黑暗,心跳声趋于明显,秦知白安静地数着,在第四百一十二下时感觉到躯体在下坠。

他沉进黑暗里,重新回到梦中的那个房间。

这回不是雨天了,像在盛夏。

老旧的风扇叶嗡嗡地转,竹席和被褥铺在地上,秦知白看见室内简单的摆设,看见塑成花鸟状的防盗窗护栏。

天气闷热,微湿的衣服黏在身上,一切视觉和触感都真实得可怕。秦知白甚至有种错觉,这里对他来说不会是一个太愉快的地方。

他趿着拖鞋,去看屋内的各种细节,没能从记忆里筛选出相近的印象。

然后他的注意力被木桌上摊着的笔记吸引住了。秦知白凑过去看,本子扉页空白,后头是还稍显稚嫩的笔迹,写的是账目,收入支出一类,零零散散也记了大半本。

秦知白还想再看得细些,一声尖锐的声响刺入耳膜,视野紧接着也变得模糊,最后彻底失去光亮。

视觉被剥夺的前一瞬,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门从外面打开了。

秦知白猝然惊醒。

他仍然以一种微蜷的姿态待在这个隐秘的空间内。空气稀薄,呼吸声变得清晰,他在梦里所见的一切景象都在远去,无声无息,无迹可寻。

他想:我一定是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

周五早,正常工作时间内,秦知白在图书馆接到一个电话。

手机开了静音,他原本是在查些资料,拎出手机是想看眼时间,恰巧瞥见屏幕上显示着的来电。

号码的前几位数字很是眼熟。

秦知白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个号码,从阅览室出来走了十米也没等到自动挂断。拨这电话的人锲而不舍,固执着,像是有什么事一定要找他。

系统没有给这个号码打上骚扰诈骗的标识,秦知白于是稍作判断,在茶水间接起这个电话。

对面是年轻的志愿者,声音甜美,自我介绍是C大心理健康教育基地的志愿者,说他们会做随机回访,今天刚好抽到这个号码。

“……请您放心,我们会严格保障**安全,收集到的数据仅供内部学习交流和学术研究使用。”

如他所料,紧跟着后头要求就来了:“——能不能请您帮忙做份问卷,评价一下服务情况?”

不需要思考,本能地秦知白就会拒绝这个请求。他不想成为研究对象。

他第一次拨那个别称“失眠热线”的号码时,接电话的人也是这样,要他回答一些问题,美其名曰帮忙做个调查。

或许是因为对方的语气过于自然,或许是他没感受到这一举动的威胁性,反正脑子一抽很多关于他的睡眠的真实情况也就透露出去。

虽然那并非什么涉及**的数据,说是无关紧要也可以。

别扭的点在于秦知白向来倾向于所有问题的解决靠自己。

封乾当时和他同住一间宿舍,每天生活在一处都不知道他的失眠已经到了影响生活的境地,当然其中也受了对方常年睡得像死猪的影响。

但至少秦知白对这通名为“失眠热线”的电话和接电话的人还是有谢意在的。

有些现象很难用科学来解释,比如六爻占卜笔仙显灵,比如每次他打过电话之后的那两天失眠状况都会减轻。

所以无论如何,秦知白后来就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会拨个电话过去——不要脸,但他知道对方会替他铺好台阶,他只要顺着走下去,就能收获顺利度过的两天安眠药戒断期。

失眠久了,人终归和先前不大一样。就像他和他那一年见不上几面的导师,前些日子开组会时终于遇上,结果人挑完报告的毛病还不够,又说他看起来状态不太对。

最近睡得不是很好。秦知白说。

在这之前,他心里其实已经谩骂过对方几句,只不过伪装得好,面上只余谦虚。

对方狐疑地看他一眼。

“现在十个人里九个失眠。”头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教授笃定道,反着光的额头在秦知白眼前乱晃。

“怎么不去医院看看?”

——为什么不去医院?

当然是因为讳疾忌医了。秦知白在心底讥讽他:我要没病还好,真查出来有问题了白纸黑字档案给记着呢,你又会怎么看?

一旦电子病历里输进某些字眼,人就像背了什么案底。社会对精神疾病的容忍度摆在那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十人九病。

除去这个小插曲,这一天在如往常一般的安排中飞速过去,晚上家教结束秦知白就闲下来。

凌晨时分,他不出意料又从梦中惊醒,然后顺理成章地,他的电话就拨过去。

等待通话被接起的时间不长,几声铃响后,他听清对面那人和先前态度没什么区别的问候。

“今天早了很多,”对方说,秦知白知道他指的是电话拨过去的时间,“……你最近睡得怎么样?”

声音比起先前几次通话显得要犹疑些,或许是因为之前那次戛然而止的通话。秦知白想。

他编了几句话应了,思绪飘飘忽忽,先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如果现在在通话另一端的人是温岭,是否他听到的也会是差不了太多的话?

他们的声音不很相像,但说话时自然而然流露的某些细节有时会让他产生莫名其妙的联想。

一样爱操心,一样管得宽,区别只在于他在其中一人面前更虚伪更能装,因为是面对面的沟通交流,不像远程的通话,还能蒙着层纱。

秦知白甚至想,他是不是该去问温岭,说你们C大的老师都这样,拿着基本的工资,却操着和工资不成正比的心?

然后他想起来,他的房东今晚不在这里,两层楼算上天台只客卧一间灯还亮着。对方大概也是在值班。

怎么说温岭就算近几日脱了拐也还算半个伤员,教务处还真忍心剥削他。

他们很快又大有陷入无话可讲境地的趋势,为了防止不必要的尴尬产生,秦知白及时扯出早上那通电话来充当话题。

对方显得意外:“还有这种要求吗?”

秦知白心想,你不是工作工作人员吗,怎么听起来比我还惊讶?

但这种救场也只有暂时的作用,沉默随即卷土重来。

他在这片沉默中走神,思绪游离在外,再飘回来时听见对方絮絮叨叨讲着什么,有关他们先前那次通话。

他在道歉。秦知白意识到这一点。

“——希望你不要由此就失去对我们整个基地的信赖,冒犯到你的话只是我个人的问题,”

“……还是有很专业的老师在,这边白天也承接各种心理问题的辅导……”

秦知白莫名放松下来。

“像失忆这种呢,”他声音里带了笑,随意而散漫:“你们也能帮忙?”

对面一时没反应过来。

“……只是玩笑话。”秦知白说,装作只是随口一抛的某句无关紧要的话。

“……”对方沉默了。

但很快他又将话题轻巧挑开。“行政楼前面爪哇决明最近开得很好,”他告诉秦知白,试图让秦知白也领略到自然的美好,“离宿舍区北门不远,你经过时,也可以看看。”

“总是有亲近自然会使心情愉悦的说法,说不定对治疗失眠也有效果在。”

……对方仍然以为他是本校的学生,毫无保留地和他分享校内近况。

秦知白没给出明确的回答。

花吗。

他当然不会看见,但他的房东会看见,如果那人也从行政楼前经过的话。

像温岭那样的人,在路过满树繁花时,也是会停下脚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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