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寻常春日

见领头的白面书生与那群黑压压的亲卫走远了,两个老人顿时没了桎梏,搀扶着彼此,不出意外地想要转身离开。

卢知照疾步上前拦阻他们,面上浮出柔和的笑意:“两位留步。”

她瞥一眼张霁离去的背影,佯作畏惧,低声道:“不知那位大人可有同你们讲,他寻你们所为何事?”

李父眼神混沌,一嘴的胡须随着紧绷的面部肌肉不住地颤抖,刚想出声搭话却被一旁的李母抢过话头。

妇人粗布罗裙,身形瘦削,一张脸微微发白,透出几分死气,只一双眼睛泛着精光,答话更是带了情绪:“他什么都没和我们说!一进屋就将我们绑了,若不是他给看了官府的牌子,我们还以为家中遭贼了呢!”

话音未落,她便想挽着李父往客栈外走,男人脚步迟缓,一副怯生生的模样。

卢知照半信半疑,面上不显,又迈了一大步拦在他们身前:“那若是请你们去京都的缘由是你们的儿子性命堪忧呢?”

妇人面色狰狞,“呸”的一声,愤然续道:“你这丫头长得白白净净,嘴里却净讲些糟心的瞎话!我儿夺了书试的魁首,连同科的进士怕是也不及他,人在京都,天子脚下,有谁敢动他!”

一旁的李父面露忧色,扯了扯李母的袖口,却又被她狠狠瞪了回去。

观这两人的情态,看来李北行或是他背后的人早已跟他们通了口信。

卢知照面上的善色登时消散,冷声道:“我纵使年岁上是个丫头,但也是皇后身边的丫头,岂是你们有资格多嘴的?”

她面露不屑,声音里也掺杂了些阴阳怪气的意味:“书试魁首……哼,是你们远离京都不知道书试中榜的分量,还是你们识不清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十几载的儿子?通过书试入翰林院,登宰相之列,也是他配的吗?”

李母被她激起的怒意浮在脸上,衬得那张诡谲的面色更加骇人,她被身旁的男人拖拽着,死死钉在原处。

卢知照想起寿衣铺一事,心中已有了猜测。

她紧锁着妇人的眼睛,乘胜追击:“近来湖广境内疫病多发,您丈夫应是身体硬朗,扛过去了,那您呢?究竟您家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能支使湖广承宣布政使司范慎让出一个医官?你们以为这一点朝廷查不到,还是觉得书试舞弊罪不至死,竟联手包庇自己的儿子?”

这个猜想提得大胆,可卢知照在他们二位惊惶的脸上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果然是范慎。

李北行家境窘迫,无权无势,老母染病了,知州才不会插手去管,县内的大夫定也被达官显贵抢了个干净,因此李父见救人无望,才会去寿衣铺订好寿衣。

若此时范慎以李母性命为要挟,李北行定不会出言拒绝,又或者,这对他而言,根本就是件两全其美的买卖。

她心中忧虑更甚,既然涉及范慎,那陈立康定也逃不开。范慎并非京官,在湖广境内做他的地方官做的好好的,没缘由去插手京都官员提擢的事。

可若是储相之列多一个自己人,这对于陈立康的意味就大大不同了。

曾璜死后,内阁只余他与严靖,两人相争已久,后来又掺进了个讨陛下欢心的张霁。张霁一心逢迎陛下,虽在大多朝事上与陈立康站在一处,但若陈立康真要与严靖在朝中培植的势力较量,严陈两派也不过堪堪打个平手。

可在这个案件里,张霁又充当着怎样的角色?他是一早就猜出陈立康,还是与她一样步步摸索才堪堪求得这个答案?

卢知照正欲出言再问,只听见窸窣的一声掠过耳畔,一发冷箭直直射向李母。

接着是第二发……她来不及思考,身子已经向李氏夫妻扑过去,反应过来时,腹部开始生出撕裂的痛感,血水黏腻温热,浸透了身上的薄衫。

模糊的视线中,她见张霁等人冲他们跑来,挺立的身影如一道道厚实的城墙,将他们团团围住。

箭声适时止住,她额前沁出冷汗,浑身卸了力气,瘫软在李母怀里,用尽最后的气力挤出一句:“盖住我的血……”

他们还要回京赴命。

她倒下了,张霁可不能再倒下。

-

眼角一阵灼热,感觉像是被放在火上炙烤,卢知照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感觉全身的水分都在这火上蒸发。

她伸手捂住眼睛,慢慢睁开,又转了转眼珠,视线这才清明一些。

依旧是在客栈的房间。

窗外烈日光线刺眼得很,她挣扎着坐起来,又无意间牵动了伤处,发出“嘶”的一声低呼。

房门被人推开,张霁迈步进来,脸上漾着不深不浅的笑意:“如今知道疼了?”

卢知照右手抬起极小的一个弧度,遮着光,眯眼看他。

张霁径直走近了窗扉,将粗布帘子拉了一拉,见还是泄出不少光,干脆立在逆光处,睨着眼瞧她:“想喝水吗?”

刺目的光线被他的身子遮住,他整个人都笼在光里,卢知照放下手臂,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只穿着里衣,脸上一阵灼热,并不答他的话,撑着身子闷头往床边慢慢移。

张霁瞧着眼前这个倔强蠕动的“蜗牛”,实在忍不过,跨步上前,将四方桌上的茶盏一把捞起,递到她身前,咬牙切齿道:“你还真是连嘴上的亏都不肯吃。”

他听见女子细若蚊蝇的声音:“手,抬不起来,太痛了。”

于是又冷着一张脸,将茶盏往她嘴边递,咕嘟咕嘟,小牛饮水似的,茶盏里的水没一会儿就被眼前的人清了个干净。

她喝得急切,水到嘴边还漏了不少,漏出的茶水顺着杯沿一路向下。

有些沿着女子白皙的脖颈溜进了她棉白的里衣中。

有些浸到了张霁握着茶盏的手上,丝丝凉凉,却让他感到一阵温润,仿若女子的薄唇轻掠。

他耳廓一阵灼热,好脾气地俯首问她:“要再喝一点吗?”

卢知照摇摇头,总算活了过来,心道,张霁还是干人事的。

她想起什么,急声问他:“我睡了几天?李氏夫妇呢?”

张霁放下杯盏,又在窗前站定:“一天半。被绑在柴房里。”

卢知照不过坐起来一会儿,眼下又起了困意,强撑着眼皮问他:“您知道此案与陈立康脱不了干系吧?”

张霁眸光微动,低声道:“嗯。”

她心里渗出的冷意僵在脸上,睡意都消减了不少,又追问:“什么时候?”

张霁觉察到她的情绪波动,接道:“刺杀那天。”

他顿了顿,还是开口解释:“我离京前曾邀陈立康一叙,并向他透露我的行迹,我们从京都至湖广,一路谨小慎微。此次刺杀,除了他,我想不到旁人。”

卢知照脸色放松下来,细碎的阳光覆到她的脸颊上,显得柔和清亮。

他瞧着女子的眼皮掀动得频繁,最后斜倚在床头倒下,她炎症未消,嗜睡也正常。

他挺直的身子渐渐放松,最后干脆敛目斜靠在窗户边。

窗外寅时的日光穿透粗布帘,轻柔地拂落在男子拢至头顶的发髻上,他双眸微闭,长长的睫毛在清俊的脸上扇下一叶阴影。

屋内两人的呼吸都轻柔和缓,仿若这是寻常春日里的一次午憩。

-

坤宁宫的春日与往常一样,风茗依旧只顾干着手头的事,只是缺了月照姐姐相伴,多少有些寂寞难耐。

近来坤宁宫内的婢女往来明阑殿频繁,安明公主今年及笄,皇后打算从自己寝殿内挑几个入宫年限久些的婢女遣往明阑殿,到了那儿,她们便是长公主的教习姑姑。

安明公主仗着皇帝宠爱,一向骄纵跋扈,她虽是容妃所出,却养在皇后膝下,二人不是母女胜似母女。

只是一连着挑了几日,送过去的婢女中却没有一人被她留在明阑殿。

“母后,这样的春日,您怎么舍得叫我来烦您?”

未经通传,安明便直直入了坤宁宫寝殿,蹲在皇后身旁,一把揽过她的手臂撒起娇来。

皇后腾出另一只手,揉揉太阳穴,声音不自觉轻柔起来:“你还知道你扰了母后的清梦,这些天送过去那么多人就没一个能入你的眼?”

安明牢牢握着皇后的手,晃得更厉害:“也不是看不上那些人,只是有了看上的人。”

她一双亮眼透着黠光:“就是不知道母后愿不愿意割爱?”

皇后一向拒绝不了这个女儿的要求,她垂目轻抚着安明乌黑亮丽的头发:“说说吧,谁呀?能劳你过来亲自同我要人。”

安明知趣地蹭蹭她的臂膀:“女儿记得她叫月照,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肯定没有秀漪姑姑对您来的重要。”

秀漪的脸上挂着笑,转而去瞧皇后的反应。

皇后不动声色地拂落安明的手,语气淡淡:“怎么会想要她?”

怎么会想要她……

安明记得初见月照时是四年前,那时二皇兄被连日的噩梦闹得无法入眠,宫内请来的道士说需换换乾元殿的人气。

也是这样的春日,她与二皇兄同来坤宁宫内挑人。

众婢女们站成整齐的一排,她冷眼瞥过去,一道道闪烁着期待与渴求的目光落到了她的二哥身上。

那时大皇子早逝,瑜贵妃还未产下四皇子,父皇膝下就只余二哥一个储君人选,这些等候挑选的宫女,一旦入了乾元殿,便多几分做主子的可能性。

当年……她与二哥的生母,容妃娘娘,便是如此。

因而纵使皇后对下人管教极严,那日还是有三两个宫女偷偷抹浓了红妆,瞧着二哥的眼神里夹了几分媚色。

她秀眉轻蹩,二哥也觉着碍眼,问过一旁的秀漪姑姑,拂手将那几人遣离了坤宁宫,大致会发配到掖庭内做苦役的院所。

秀漪正候在她身侧,扫一眼立着的宫女们,忽而想起什么,在院里寻了一通,终于在台基后捞起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

那宫女手持幡布,似在擦拭台基,她身形瘦小,隐在台基后端,方才得以避开众人的视线。

真是有趣。乾元殿选人,别人巴巴凑上去还等不及,她却躲开了,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她都与旁人不同。

安明尚未走近她,那个瘦小的身影便被秀漪姑姑训了一通,赶去了偏殿。

彼时她年岁见长,已经明事,更在贴身嬷嬷处知道了自己出身,在坤宁宫内处事平添了几分拘谨,便也没有多话。

……

坤宁宫内,安明依旧静静蹲在皇后膝前,良久,她听见她斩钉截铁的声音:“只她不行。”

感情ing

安明闪现(敲黑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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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寻常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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