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点点头,笑得释然。此刻他才真正放心下来:“多谢你了,季昀,下次请你喝酒。”
“没事,应该的。”
苏云目送季昀走远后,回到院中,进门就看见解栖砚和殷千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但肌肉都有些紧绷,像是在防备什么。
苏云失笑,招呼他们进屋坐。
“放轻松,我没打算害你们。”
“那刚才的人是?”
“季昀。就是你们来的那晚见过的,楚州的将军。我找他帮我办了些事。”苏云也不避讳,直接跟他们说了。
“楚州的将军都喜好这番打扮吗?”殷千树忍不住调侃一句。
闻言,苏云笑了起来:“倒也不是,只是这样方便做事些。”
解栖砚点点头,也不再多问。
“那么,苏先生把我们带到这里,是想聊些什么呢?”
苏云也不再玩笑,正色道:“如二位所见,今早北燕丞相慕鹤堂到了楚州,说是要同楚州商量借道一事。他们想越过楚、誉两州,去攻昌州。但……他们想让北燕的军队在城内驻留几日。”
“这是陷阱,不可答应。”解栖砚皱了皱眉,“北燕盯楚州盯得紧,若是放北燕军队入城那就是引狼入室。”
“是。我和祁宁也是这么想的。我们不打算答应北燕,祁宁那边已经去做准备了,我们得防一手。”
他没有称祁宁为府君,而是直接唤了他的名姓。
“既已有所准备,苏先生拉我们到这里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苏云苦笑:“我疑心楚州有北燕的细作,应该就在府上。”
“苏先生为何这样觉得?”
苏云沉默半晌,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同他们说。
“苏先生,”解栖砚郑重其事地开口,“古语云:‘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苍生面前,有何难言之隐?”
苏云被解栖砚说得哑口无言。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青年的的确确把话说到了他心上。三年前犹豫不决,难道三年后也要一直被困在这枷锁中吗?
“好,我同你们说说。”苏云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缓缓开口,“慕鹤堂几个时辰前单独找过我,想让我倒戈去北燕,还污蔑祁宁勾结土匪山贼。他给我看了些证据,但那些文书上不是祁宁的手笔。”
“那还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那些公文,上面的公章是楚州府的。”苏云此刻说得平静,心里却带了些怒意,“公章从未出过楚州府,其中有些细节更是只有我和祁宁知晓,想要仿造也是断然不可能的。”
“那么,就是有人偷用过。”解栖砚眯了眯眼,“其实我很好奇,为何你会对公章这么了解?”
如果只是普通门客、区区谋士,怎么会对公章了如指掌?
苏云坦然地笑了笑,说道:“因为那章是我刻的。”
零零散散刻了一个月,刻了八千多刀,怎么会不知晓?怎么会不了解?
每一刀都是他的心血,每一刀都见证楚州的新生。
每一刀,都倾注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后来每每想起,也只道是那时年少。
解栖砚表示佩服,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推测楚州府里也许有北燕的人。但何时安插进来的,又在府上待了多久,我也无从知晓。”
信息量一时有点大,殷千树浅浅捋了捋头绪,问道:“那北燕那边,你是如何回应的?”
“我答应了。”
“那你现在……”
“当然是为了找出那个小人。楚州可容不下这种毒瘤。”苏云眯了眯眼,皮笑肉不笑,“若是让我寻出此人,我倒要同他好生聊聊。”
殷千树和解栖砚不由得冒了些冷汗。
这青天白日怎么感觉阴森森的……
“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还没想好,但我至少要先取得北燕的信任,看能不能从那边找到突破口。北燕如今对楚州势在必得,但我们也并非没有一线生机。”
“有什么是我们帮得上忙的吗?”解栖砚问道。他独自游走过多少个世界,理应对这些事毫无感觉了。但他的共情能力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不管再经历多少次同样的事,他永远会下意识去同情。他这句话里是十成十的诚恳,再没掺杂别的东西。
“也许……暂时没有吧。”苏云想了想,“不过我真的把你们当作了好友来待,若是真的有什么事,我也会有所请求的。”
他这话说得自然,也有些不客气,但他哪里会真的请他们帮些什么。
不过他把他们当作了好友,倒是真的。
“当然。”解栖砚点了点头。
“这事你跟祁宁说过吗?”殷千树问道。
“没有。他身份敏感,这个节骨眼上想必北燕盯他得紧,”苏云略微显出些担忧的神色,不过很快就被笑意掩盖了,“其实也不准备告诉他了。他平日本来就忙,少几分担心也好。”
言下是准备自己解决了。
解栖砚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脸笑意地问苏云:“你和祁府君是什么关系?我见府君他既不称你苏先生,也不叫你苏云。”
苏云被他问得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和祁宁究竟算什么关系。他们自己相处得自然,但在外人看来就有些奇怪了。
君臣?挚友?还是……
苏云不敢往更亲近了去想。
“大概……”他有些迟疑,“大概就是君臣之交,私下是要好的朋友。”
“仅此而已?”解栖砚的笑映在苏云眼底,他似乎有些无奈。那笑容意味深长,仿佛是意有所指。
仅此而已吗?苏云问自己。
“仅此而已。”
“别见怪,我只是随口问两句罢了。”
“话说,”殷千树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太唐突了,想缓和一下气氛,“当年你怎么会选择到楚州来?德才兼备,难道在北燕机遇不是更多吗?”
苏云闻言心里泛起一阵酸楚,面上也收敛起笑意。他认真地说:“因为北燕也是我的仇家。”
解栖砚和殷千树投去疑惑的目光。但苏云像是刻意回避一般,没有了下文。
眼神晦暗不明,像蒙着浓雾。
说?还是不说?
在过去三年里,他还不曾与人说过这些,只是好好当着楚州的谋士、祁宁的左膀右臂。三年奔走,就连他自己,也只是零零散散地忆起。
如今被这么一问,他竟有些恍惚。
现在的他,究竟是世人眼里的苏先生,还是被留在那年雨中的少年?
他曾经无数次纠结,想要将这些在心底生根的东西一吐为快。好几次,他拉住了祁宁,却一言不发;好几次,借酒消愁,却愁上添愁。
信?还是不信?
明明才认识还未满一日,眼前的人却像是要将他看穿一般——剥开虚伪的皮囊,直抵腐烂的心。
沉疴旧疾,妙手难医。
他还记得和解栖砚对视的第一眼,那人眼里充满悲悯,沉稳老练的气质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解栖砚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于是他赠一句“乱世如雨”,算作忠告。谁知这两人偏要一意孤行,偏要做那雨中行人,衣衫尽湿。
却也像极了当年的淮南一。
“有些事,痛苦不堪,却是没办法一人咽下。”苏云抬头,对上解栖砚清明的眼眸。深黑的眸子映这苏云的身影,循循善诱。
他心里有些动容。若是明日他便成了北燕的刀下鬼,又有谁能够将这些真相大白于天下?
如此乱世,像他这样的人又能有几个三年?
一个血淋淋的真相,若是只存于一人之心,又有何用?
藏了这么多年,逃避这么多年,该做个了结了。
“我的师傅是被北燕逼死的。”苏云缓缓开口,“我的父母死于战争,是师傅在废墟里把我拉出来,收养我、照顾我。他这人疾恶如仇,对皇室争斗嗤之以鼻。但他早年作为一代名相,辅佐了两代皇帝。后来就是你们知道的,谢氏皇后想要推翻大楚政权自立门户。师傅察觉后,便暗中告诉了楚明宗。结果当时楚明宗一心想培养太子以稳固政权,自然是不管不顾,甚至觉得师傅是危言耸听,将他一贬再贬。再后来,师傅就辞了官,带我一起归隐山中。”
“不过师傅在地方上还是有些影响力,所以很多百姓也质疑过谢氏。所以北燕初步政权建立后他们便找上了门。”
想要稳固一个初生的政权,杀鸡儆猴最合适不过。
苏云至今都记得那日的光景。也是那日,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让他成为了北燕政权暴行下的“英雄”,也让他成为了牧长雁心里的“罪人”。
更痛苦的是,他的师傅淮南一就此背负不忠不义的骂名,不得善终。
【三年前,燕秋山上】
适时天正下着大雨。那猛烈的雨势像是上天决心要将草屋中那位年过六旬的老人的身影,从历史中永远抹去。微掩的门外,苏云背对着牧长雁站立。雨幕像是一层厚障,阻隔了两人。
明明只有尺寸之距,牧长雁却觉得他和苏云隔着千山万水、无边青云。
山下的火光越来越密,雨点愈打愈急。牧长雁几乎急得快要哭出来,但此刻纵使他再有百般武艺也是回天乏术。
曾经的一代名相淮南一就在屋内,一个人待着,整整五个时辰。
“师傅……”牧长雁跪在雨中,声音沙哑,“您同我们一道下山去,我们定会护你出城……”
屋内的人久久没有回应。潮湿的死寂渗透到空气里,凉意入骨。这个夜太长了,苏云想。
良久沉默后,屋内的人唤的却是另一个名字。
“苏云,你进来。”那声音比平常任何时候都更疲惫,也更苍老。
“是。”苏云抬脚走去,却被牧长雁拉住了衣角。那狼狈的少年双目通红,用嘶哑的嗓音求他劝劝师傅。
少年从未如此卑微过。
暴雨模糊了二人的脸,苏云一时竟分不清牧长雁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
他终是没有回应长雁,只是径自进了屋。
屋内烛光昏暗,像是老者的苟延残喘。苏云行礼,而后沉默地陪在老者身侧,像这些年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淮南一靠在床头,身边放着一封信。
“你总是要沉稳些的,长雁那孩子不懂事,你多照顾着些。这信……你等他加冠再给他吧,那时或许他才明白的了。”老者顿了顿,长叹,随后继续说着,“这些孽种既然已经让大楚分崩离析,我躲了他们一时,也躲不了他们一世。更何况……我也不愿再躲了。”
苏云像是有某种预感,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既然这天下容不下我淮南一,那我便做那个他们口中的恶人。”
天上雷霆乍惊,地上雨淋淋。急促的马蹄声踏着死气沉沉的土地迈过半山腰,步步紧逼。
“可是苏云啊……你不一样……你得做个好人……你得做那个名垂青史的人……为师知道这些年你付出了多少……今日,就让为师替你铺路吧。”
老者用尽力气抽出床头利剑,抵在颈边。
“师傅,您……”
淮南一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别说。
去意已决之人,终是留不下的。
“苏云,”他听见那个苍老和蔼的声音在唤他,那年迈的眼眸中闪着不一样的东西,仿佛那个意气风发的淮南一又回来了,“一鼓填然作气,千里不留行!今后,你就用这柄剑,替我去闯这天下!”
话音落,热血四溅。苏云看着那干枯的手垂下来,那柄剑滑落坠地的声音是那么刺耳。他眼睁睁看着那剑柄缠的白练染作红练,眼角泪珠滚落。
为师,亦为父。
今日他,都不再拥有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苏云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强忍心中悲痛,收好信,提剑向外走去。门外的牧长雁以为他劝动了师傅,从狂风中勉强抬起头来——随后,那眸中期待的光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可置信、愤怒和悲痛。牧长雁看着剑上的血随雨水滚落,融进天地。他心怀侥幸地向前扑了一步。
“苏云……哥……师傅答应同我们逃了,是不是?”那是孤雁最后的希望。
只是……如果那时的天没有那么昏暗,如果那时不是大雨倾盆,或许牧长雁就能看清苏云泛红的眼角、脸边的泪痕。
但那时不是,世间更没有如果。
“不……”苏云强行抑制呜咽,竭力控制声线的平稳,“师傅……是我杀了师傅。”
他知道牧长雁有多冲动,他想保护牧长雁。至少,北燕的人不能发现他。此刻或许只有他知道,只有这么做才能完成师傅的遗愿。
师傅曾说,这把剑出鞘便是为了守护。他以此剑自刎,他要苏云,守住这江山。
“你骗人!!!”牧长雁嘶吼着,呜咽着,最后撑不住跪倒在地上。
马蹄声更近了,苏云心说不能再等了。他不等牧长雁反应,上前一步用剑柄将他击晕,半拖半抱地将他藏在屋后的林子里。安顿好他,苏云又回到屋前,静静等待那些,逼死了他师傅的人。他从小就很会忍耐,他曾靠着忍耐,爬出了当年的尸山血海。而现在也一样——他忍着失去至亲的悲痛,忍着长雁的恨意,忍着想要杀了那些冠冕堂皇讨伐淮南一的人的心……
太阳最终升起来了,马蹄声停在他跟前。雨后日出的光景真好,可惜师傅和长雁都没能看到。
那日起,苏云的躯壳里多了一个不羁的淮南一,和一个天真依旧的牧长雁。
好像只有这样,他才会好受一点。
可那年苏云才十九岁,牧长雁也不过十七岁。
那是牧长雁第一次叫他“哥”,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我对不起师傅,更对不起牧长雁……”
话到最后,苏云竟有些哽咽。殷千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如何开口。政权的更替往往伴随着人的飞升或陨落。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他们是牺牲品,也是自身政见的殉道人。
其实殷千树更能理解亲人在眼前死去的痛苦,一如他当年眼睁睁看着母亲倒在血泊中的无能为力。
“你已经……尽力了。这些年,辛苦你了。”解栖砚开口安慰他。
苏云这么多年从未有勇气将这些事情一吐为快,哪怕是朝夕相处的祁宁,他也只是只字片语地略过。如今他将这些事尽数吐露,却多了几分释怀。
这具麻木的躯壳里,终于完完整整地,装入了名为苏云的灵魂。
他勉强笑了笑:“谢谢……我还从未与他人说过这么多。”
“就连祁府君也不知道吗?”
“我甚少同他说这些,”苏云回答,“那时候我没有勇气说,后来……忙起来了,也淡忘了。现下又提起来这些,我倒释怀了许多。”
其实淡忘也只是勇气不足的借口。
“那我们得感谢你的信任了。”解栖砚半开玩笑地说。
“与友谈往昔,有何不可?”苏云这话没有客套,他真心感激眼前二人的出现:他们帮了楚州大忙,也让苏云终于有机会正视他的过往。
良师益友,大抵如此。
“不过我们在府上可是听祁府君说你弹得一手好琴,为何先前矢口否认?”解栖砚话语间并无责怪,更多的是调侃。
“大概,是因为那琴是我师傅的遗物,而我心里总还是有些放不下吧。不过你竟然能看出我会弹琴,这倒让我有些意外。”
“以前师傅一闲下来就弹琴,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玩他的琴,将他的乐声扰乱,但他不急不恼,只是教我怎么弹奏。曾也有人传说师傅那琴能控制时间,不过我玩了那么多次,也不见有什么清奇。”苏云笑了起来,“所以我从小就觉得那些大人是骗子,但凡他们要开口和我讲道理,我就捂着耳朵跑开……”
闻言,殷、解二人也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三人就这么守着一方木桌,聊到了夜深。
送他们回客栈的路上,解栖砚几乎能确定苏云就是因果之内的人了。而这段因果,也许就是楚州和北燕的战争……只是触发因果线实体化的节点在哪里呢?难道要帮楚州抵抗住北燕?
不,解栖砚很快否定了这一点,楚州与北燕实力悬殊,再怎么看也是不可能打得过的。眼下却只有这一个关键点将一切串联,他还得静观其变。
分别时,苏云对他们说:“北燕只给了楚州三日时间,我明日还得去北燕那边打探消息,你们多保重!”
“好,若是楚州这边有什么事,我们一定想方设法通知你!”
“谢了!”苏云笑着别过他们,转身朝远方走去。
清冷的夜色里,一袭青衣的忠臣,缓缓远走。
他身上承载了黎民灯火、恩师遗志,但他也不知未来何去何从。
然而命数里的因果,早在冥冥之中就将大局敲定。
天意难违。
(微博会写一些关于苏云和殷解二人打交道的过程细节,对剧情有疑惑的可以去看看。)
注:
“一鼓填然作气,千里不留行”:出自(北宋)苏轼《水调歌头》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出自(宋)张载《横渠四句》
欸欸欸欸欸我居然码了这么多字(小鼠晕倒.jpg)
我出息了!(小鼠头顶五彩旋转光环.jpg)
——————小档案——————
苏云 字归宁(天下归于安宁,这是他的夙愿。)
最喜欢的人:淮南一,祁宁,牧长雁
最喜欢吃的东西:清蒸鲈鱼(下酒不错)
最喜欢干的事情:拉着祁宁喝酒,和祁宁偷欢(这个不能播,晋江你放过我[爆哭])
最喜欢的东西:淮南一留下的琴、剑以及祁宁带给他的酒
最喜欢……(???神秘小问题):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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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阅读,这个点了应该早安了[狗头叼玫瑰][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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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命数难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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