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割舌(4)

封灵籁别过张老三夫妇,牵了两条精悍猎犬便行。

她取出一方染血素帕,只在猎犬鼻端一晃。

两犬鼻翼急颤,筋肉骤紧,喉间滚动着闷雷般的低吼。

不待众人反应,它们已似两道黑电射出,铁链在封灵籁掌中擦出一道血痕。

“小心!”赵生失声叫道。

封灵籁足尖急点,稳住身形。

疾风掀起裙裾,散乱青丝掠过面颊,露出一双寒星似的眸子,冷冽逼人。

赵生与陈大叔在后气喘追赶,喘息声尽被狂吠淹没。

惨白月光照着蜿蜒山径。

猎犬如履平地,带着三人穿村过舍。

约莫半个时辰,猎犬骤止——竟又回到了张老三家门前。

黑犬前爪焦躁刨地,对着紧闭柴门发出凄厉狂吠。

封灵籁扶门喘息,汗珠沿颌滴落。湿透的鬓发贴在颈间,冰凉黏腻。

“不对……”她死死盯住柴门。

猎犬绝不会无故绕回,要么嗅到主人气息,要么……凶手就在门后!

一念及此,寒意如毒蛇窜上脊背。

她正欲推门,身后传来凌乱脚步。

赵生与陈大叔踉跄赶到,粗布衣衫被汗水浸透,在月光下泛着水光。

“这两条畜生莫不是……”赵生喘息着撑住膝盖。

两条猎犬骤然毛发倒竖,喉间迸出撕裂般的咆哮。

封灵籁只觉掌心一轻,皮套应声而断,黑影闪过,木门在犬牙撞击下轰然洞开。

“啊!!!救命!快来人……”张老三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

三人浑身一震,寒意窜上后颈。木门在夜风中吱呀作响,宛如一张缓缓张开的血口。

封灵籁闪电般抽出衣内尖刀,月光下刀身泛着冷光。

“赵生!陈大叔!速去召集村中青壮,带上家伙!”

言罢,人已如箭射入屋内。

屋内漆黑如墨,唯翻倒的烛台在地上苟延残喘,跳动着幽蓝火苗。

破碎月光透过窗棂,在斑驳墙面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两条猎犬正围着堂屋方桌狂吠,桌下传来窸窣挣扎声。

封灵籁屏息凝神,刀刃向前,缓步逼近。

突然,一道黑影如鬼魅自窗边掠过,木窗应声而碎,她心头一惊,身形疾转便追。

“站住!”清叱声炸响夜空。

黑影充耳不闻,在泥泞田埂上疾驰,溅起的泥点泼洒在低垂稻穗上。

封灵籁紧咬银牙,繁复裙裾在疾风中猎猎作响,肺腑灼痛,却丝毫动摇不了追击之志。

夜色深沉,那人影在月光下时隐时现,轻功极高。

封灵籁将内力催至极致,足尖轻点稻苗,如影随形,死死咬住那道飘忽残影。

两道身影如鬼魅掠过沉睡稻田,惊起一片夜鸟。

越过几道陡峭土坎,一座荒废土地庙赫然出现。

斑驳庙门半开,门缝中渗出幽蓝烛光,映得四周杂草如鬼影跳动。

那人忽地顿住身形,缓缓转回。

月光下,一张惨白扭曲的脸庞映入眼帘,松垮道袍沾满暗红污渍,嘴角咧开一个癫狂弧度:“姑娘,你也是来……向我敬献舌头的么?”

封灵籁心头一震,连日割舌惨案,元凶竟在眼前!

“装神弄鬼!”她冷叱一声,身形如箭疾射。

疯道士竟不闪避,直勾勾盯着她,喉间溢出阴笑,笑声在破庙回荡,惊得夜鸦乱飞。

封灵籁心头警兆突生,正欲撤身,右臂陡然一麻,五指无力松开,短刃直坠泥地。

她左手疾探欲捞,疯道士嗤笑一声,一记毒蛇般的鞭腿已无声弹起。

封灵籁足尖急点地,身形暴退三步。

尖刀深插泥地,刀柄犹自震颤。

未及喘息,第二记鞭腿挟凌厉破空声直袭面门。

封灵籁纤腰急折如弓,劲风擦鼻尖掠过,就势鹞子翻身,青丝飞扬间闪至疯道士背后。

手刚要触刀柄,破空锐响又至。

一枚石子精准击中手背,瞬间肿起紫痕。

瞬息迟滞已足致命。

疯道士枯爪如钩,带着腥风,直锁咽喉。

电光火石间,封灵籁反手扣住对方腕脉,膝撞顶向其肘关节,骨响声中,疯道士闷哼泄力。

封灵籁抓住战机凌空跃起,两记连环踢重重轰在对方胸膛,直将黄袍身影踹得倒飞丈余,撞在庙墙上。

疯道士鲤鱼打挺立定,漫不经心掸去衣袖尘土,嘴角咧开:“姑娘这身根骨……当真难得……不若让贫道替你……挖出来可好?”

“巧了。”封灵籁冷笑,“我倒认得专治癔症的神医,今日便发发善心,送你这疯子去求诊。”

疯道士爆发癫狂大笑,佝偻身躯剧颤。

笑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抬头,一双浑浊眼珠泛起妖异幽光,周身气息陡变,疯癫尽去,唯剩凶戾。

封灵籁眼皮一跳,心悸的吞噬感瞬间包围了她。

她忌惮后退,恢复知觉的右手按住了戚玉嶂所赠瓷瓶。

谁知疯道士忽地凝立不动,血丝眼球暴突,嘴角咧至耳根,露出参差黄牙,僵立如庙中剥落的夜叉彩塑。

诡异静止,比狂态更令人心头发毛。

惨淡月光笼罩二人,一似鬼魅,一似寒霜。

四野虫鸣窸窣,如万千碎语游荡草间。破窗呜咽,夜风穿梁,发出似哭似笑的喘息。

封灵籁足尖微动,绣鞋早被泥泞露水浸透,湿寒之气噬咬而上。

远处炸开猎犬狂吠,杂沓脚步与火把噼啪声紧随而至。

陈大叔粗犷嗓音穿透夜色:“就在前面!快!”

封灵籁却不敢松懈分毫。

疯癫之人,心思最难测。

疯道士凶戾之气未消,却僵立如木雕,唯见暴突眼珠诡异地转动,似在酝酿毒计。

他歪头聆听渐近喧嚣,忽又变回疯癫模样。枯瘦手指卷着道袍衣带嬉笑:“姑娘运气真好!今夜先玩到这里罢!”

言罢,人如鬼火飘向庙后密林。

封灵籁望着那抹消失于黑暗的黄影,紧绷肩线方松。

她长吁一口气,胸中浊气凝成白雾,又迅速消散。

她缓步上前,握住没入泥土的刀柄,用力拔出。刀刃沾满泥垢。

她屈膝蹲下,扯过几丛带露草叶,细细擦拭。草汁混着泥污,在她指尖留下青黑痕迹。

“美鲛人。”戚玉嶂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忧色。

封灵籁抬首。

月光勾勒他清俊侧脸,眉头微蹙,眼底忧色未散。

她撑着膝盖起身,目光掠过他肩头。

几位村中壮汉肃立其后,手持各式农具:铁锹、犁耙、镰刀、宰牛刀。

她收回视线,唇角微扬:“无碍,只是……”话音稍顿,眼底黯然,“学艺不精,走了恶人。”

戚玉嶂神色稍霁:“人无事便好,下次万不可再这般涉险。”

“嗯。”

赵生拨开人群上前,粗布衣袖沾着草屑。他眉头紧锁,声音压低:“无名姑娘,可看清是何人所为?”

封灵籁目光扫过周围村民,微微摇头:“回去再说。”

*

夜半三更,喧闹院落复归寂静,唯余正厅一灯如豆。

封灵籁换了素净棉布衣裙,发梢犹带水汽。一碗姜汤下肚,驱散寒意。

她推门走进正厅。

厅内,戚玉嶂端坐椅上,修长手指轻叩茶盏边缘,热气模糊了他半边面容。

赵生垂着头,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沉默如火山。

陈大叔佝偻着背,老泪无声滚落,砸入茶汤,漾开涟漪。

封灵籁在戚玉嶂身旁坐下,檀木椅吱呀轻响。

“无名姑娘!”赵生猛地倾身,十指扣住桌沿,手背青筋暴突,声音嘶哑,“那人……当真是害我娘的凶手?!”

“是。”封灵籁接过戚玉嶂递来的茶盏,温热的杯壁熨帖掌心。

她垂眸看着茶叶,“此人武功极高,我非其敌。且……”她顿了顿,眼前闪过那双癫狂妖异的眼,“神智……已近疯魔。”

砰!

赵生拳头砸落木桌,茶盏跳起,茶水四溅。

他额角青筋突跳,嘶声吼道:“疯子?!疯子就能无法无天?!我娘做错了什么?!挡路?碍眼?!没有!都没有!就因为他是个疯子!就因为他够强!”

他缓缓放手,露出赤红双眼,声音低沉,浸透疲惫,“这世道……从来……都是强者为尊啊……”

陈大叔压抑的啜泣声,在死寂厅堂里格外清晰。

赵生盯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发出低笑:“我们算什么?蝼蚁?臭虫?”他望向窗外沉沉夜色,“不过是强者脚边的草芥,想踩便踩,心情好了,容你苟活,心情不好……一脚碾碎,连声响都听不见……”

他越说越急,最后竟癫狂大笑,似要将悲愤绝望尽数呕出。

笑罢,他整了整衣襟,朝众人郑重一揖,转身大步离去。

衣摆带起的风扑灭案头残烛,屋内霎时暗了几分。

封灵籁怔怔望着他背影,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陈大叔颤巍巍捧起茶盏,老泪砸进茶汤。他仰头饮尽,喉结滚动半晌,才哑声道:“戚大夫,无名姑娘,此番大恩,我陈铁牛永志不忘。”

“这便不抓了?血海深仇……就此作罢?”封灵籁声音尖锐。

陈铁牛苦笑摇头:“罢了...都罢了...…”

“为何?”封灵籁猛地起身,衣袖扫落茶壶,瓷片炸裂,她的声音淬了冰:“究竟为何?!”

陈大叔抬头与她相望,通红的眼底翻涌着难言的情绪。

良久,他重重叹气:“姑娘冰雪聪明,何必非要老汉说破?”

封灵籁死死攥拳,倔强昂头,声音发颤:“我愚钝!听不懂!”

“听不懂……也好。”陈大叔避开她目光,佝偻着背转身离去。

烛光将他孤影拖得很长,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

封灵籁怔怔望着那远去的佝偻背影,心头一紧。

赵生那番话犹在耳畔回响,震得她心头发闷。

她下意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苦涩骤然炸开:“戚玉嶂,这茶……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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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重山
连载中湘水泽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