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墨城的硝烟尚未散尽,断壁残垣间仍不时传出低微哀哭,如同这座残破城池无声的泣诉。
夕阳西下,将天地浸染成一片苍凉的橘红,却暖不了那浸透血泪的泥土。
封灵籁立于暂居的院落,遥望城西那抹愈发凄艳的霞色。
云萝最后那解脱般的浅笑与若衣苍白如纸的面容,在她脑中反复交织,如钝刀割心,痛得人喘不过气。
然而,一股比痛楚更冷、更硬的决心,正自这无边的苦海中缓缓凝聚。
她不能再失去了。
绝不。
她蓦地转身,衣袂带风,步履沉毅地走向若衣卧房。
推门而入,药气混杂着两位宗师渡入的精纯真气扑面袭来。
谢重风仍守于榻旁,眼底血丝密布,见她归来,即刻起身,目光焦切。
“找到了吗?”他嗓音沙哑。
封灵籁微一摇头,动作虽轻,却重似千钧。
她未多言云萝结局,那惨烈景象只能深埋心底,化作焚心的烈焰。
目光越過谢重风,落在若衣身上。
空性神僧与冲虚道长犹自闭目运功,额角沁出细密汗珠,显是维系若衣心脉不绝耗力极巨。
“情形如何?”她问,声调异常平静,唯有一股近乎凝固的沉重。
“万分棘手。”谢重风沉痛道,“两位前辈内力通玄,亦只能保三日之期。军中医官对此毒束手无策,京城御医纵是快马加鞭,也需两日以上方能赶到,且…未必有解。”
他看向封灵籁,目带不忍,“此毒诡异,似能吞噬内力,反哺己身,愈壮愈烈。”
封灵籁行至榻边,轻轻握住若衣冰凉的手。
那支毒矢虽已起出,但创口周遭蔓延的青黑纹路却触目惊心,犹如恶毒藤蔓,正步步逼向心脉。
“三日……”封灵籁低声重复,指尖微颤却握得更紧,“足够了。”
“封姑娘?”谢重风听出她语气有异。
封灵籁抬首,目光如淬寒铁,锐利冰冷:“下毒之人,必是赵凛然或徐苍梧心腹,甚或是其本人后手。彼辈精于傀儡邪术,用毒自然阴诡歹毒。解铃还须系铃人。”
“你是说……”谢重风剑眉紧锁,“你要去寻徐苍梧或赵凛然?徐苍梧下落不明,生死难料。赵凛然弃城逃窜,此刻不知遁往何方,大军溃散,追踪极难!况你身上带伤……”
“徐苍梧未必就死。”封灵籁打断他,她眼中寒光一闪,“且赵凛然抛弃他,仓皇逃命,必不会孤身一人,更舍不得放弃多年搜刮的财帛。携重而行,速度便快不了。”
她转向谢重风,语气斩钉截铁:“谢将军,借你军中最好斥候与追踪好手,再予我一道手令,以便调动沿途驿马,查询线索。”
“你要亲自去?”谢重风不赞同地摇头,“城内初定,百废待兴,逆军残部未清,你乃城中支柱,岂可轻离?此事交由我去办,我即刻遣精锐骑兵……”
“不。”封灵籁再次打断,声不高,却不容置疑,“若衣为救我而伤,云萝因我…而遭不测。”
她喉头微哽,强行压下,“此仇此债,我必须亲手讨回。解药,我必须亲手取来。城内之事,有陈长老等江湖义士协助,有朝廷援军坐镇,乱不了。你身为大将,亦不可为私事擅离。”
谢重风深知其性,见她眼中那片死寂渊深的决然,知再劝无用。重叹一声:“好。我即刻安排。但你务必答应我,万事小心,不可逞强!若有线索,立刻传讯!”
封灵籁点头:“放心,我尚未见逆贼授首,未见若衣醒来,不会轻易放弃。”
片刻之后,谢重风亲选十名精锐斥候已然集结,皆是经验老道、身手矫健之辈。
封灵籁换上一身利落深色劲装,将斩万难长刀负于背后,虽面色苍白,却脊背挺直,目光如电。
她最后望了若衣一眼,向空性神僧与冲虚道长深深一礼:“若衣…拜托二位前辈了。”
空性神僧低诵佛号:“封女侠放心,老衲与冲虚道友必竭尽所能。女侠此行,凶险万分,务请谨慎。”
冲虚道长亦道:“邪毒诡异,若寻得解药或毒源,速速送回,或有一线生机。”
封灵籁重重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而出。
院落外,快马已备。
她翻身上马,一勒缰绳,骏马人立而起,长嘶破空。
“出发!”
十余骑如离弦之箭,冲出临时驻地,踏着徽墨城未冷的灰烬,投入苍茫暮色之中。
*
几乎就在封灵籁一行出城的同时,养心殿内,天子萧歧又一次自那血腥诅咒的梦魇中惊厥而醒。
此番,他见的不是先帝、皇兄或皇姐,而是宋太医。
梦中那端着药盅、语气温和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太医,此刻正立于龙榻边,俯身下来,几乎面贴着他。
那张低眉顺目的脸在昏烛下模糊不清,唯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笑意,清晰骇人。
“陛下……该喝药了……”声如滑腻毒蛇,钻入耳膜。
萧歧惊恐张口,却发不出声,眼睁睁看着那白玉药盅递至唇边,深褐药汁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苦涩。
“不——!!!”他拼尽全力,猛地一挣。
“陛下!陛下醒醒!”申首乌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焦切与担忧。
萧歧猛地睁眼,胸膛剧烈起伏,冷汗如雨。眼前申首乌脸上唯有关切,哪有什么宋太医?
然梦中那冰冷触感与苦涩药味却真实不堪,似仍残留唇齿之间。
“药…药……”他神经质地抓住申首乌手臂,指甲几乎掐入肉中,“那药…是否有问题?!是不是!”
申首乌面露愕然惶恐:“陛下!您这是梦魇太深了!安神汤乃太医院多位太医共商所定,老奴亲自盯着煎煮,绝无问题啊!陛下若不放心,老奴这便去传当值太医……”
“不!不要太医!”萧歧如受惊困兽,厉声打断,眼神狂乱扫视空旷寝殿,仿佛黑暗中随时会扑出索命冤魂,“首乌!你告诉朕!太医院究竟有无一个姓宋的太医?!”
申首乌脸上浮现真诚困惑,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回陛下,老奴执掌内廷,对太医院人员虽不敢说了如指掌,但各位太医姓氏籍贯尚知。现今太医院在册太医三十七人,并无一人姓宋。陛下…您是否……”
话未说尽,其意已明——陛下是否因梦魇而记忆错乱?
萧歧怔怔望他,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尽。
申首乌神情无懈可击,那自然而然的困惑与担忧,不似作伪。
难道……当真只是噩梦?
是他亏心事做得太多,以至心神崩溃,生出幻觉?
巨大疲惫与恐惧如潮淹没。
他无力瘫软龙榻,喃喃自语:“是梦…皆是梦……”
“自是梦魇。”申首乌语气笃定,小心为他掖好被角,“陛下乃真龙天子,百灵护佑,些许邪祟,近不得身。定是日前南境战事、徽墨惊变,令陛下忧劳过甚。陛下且再安睡片刻,老奴就在外头守着。”
萧歧闭目,竭力驱散脑中幻象,然那“宋太医”冰冷滑腻之声与那碗药的苦涩气味,却如跗骨之蛆,盘旋不去。
申首乌悄无声息退至外殿,脸上那谦卑温顺神情缓缓敛去。
行至殿门旁,对阴影中一个几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小太监极轻颔首。
小太监身形一动,如鬼魅悄然而逝。
约莫一炷香后,太医院那间僻静诊室内。
灯光如豆,映照书案后那人清瘦侧影。
他听罢小太监低语,挥了挥手。
小太监无声退下。
室内重归寂静。那人缓缓提起一支狼毫笔,于宣纸上写下三字:
“梦已深。”
他凝视片刻,将其凑近烛火。火焰跳跃,贪婪吞噬纸笺,化为一小撮灰烬。
窗外,夜风呜咽,吹得窗纸噗噗作响,似有无形身影正在窥探。
*
徽墨城西三百里,苍莽群山。
一道踉跄狼狈身影正沿陡峭山脊艰难攀爬。
昔日象征一派掌门威仪的锦袍早已褴褛不堪,沾满泥污暗褐色血痂。
徐苍梧发散面污,容色因失血剧痛而扭曲苍白,每动一下,被挑断脚筋的双足便传来撕心裂肺之痛,全凭一股求生本能与深厚内力强撑未倒。
那日城隍庙中,复仇女子末了未取他性命,却以最残忍手段废其武功,挑断手脚筋脉,令他成了连自理皆难的废人。
而后,如弃敝屣般将他丢于这荒山野岭,任其自生自灭。
“我让你活着,亲眼看你如何从云端跌落泥潭,看那些曾敬仰你之人如何转而唾弃你这杀妻弑女的伪君子!沧澜派百年清誉,皆因你而蒙羞,扫地殆尽!”
女子冰冷怨毒的话语,如魔咒日夜回响耳际。
恨意、恐惧、绝望,连同被强行自记忆深处翻搅而出、早已腐烂发酵的愧疚,日夜啃噬其魂,比肩胛骨上那被匕首搅烂的伤口更令他痛苦万分。
他不能死!至少此刻不能!
他必须活下去,必须回到沧澜派!
只要回去…只要重掌权柄,凭借多年经营威望,或还可…还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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