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中那具石磨，幽光暗沉，隐隐透着一股阴森之气，莫非竟是仿照传说中碾魂碎骨的“石磨地狱”所造？
封灵籁心念电转：石磨、剪刀、铁树……壁上所悬地狱图卷，分明已有十三幅之数。若再加上未曾绘就的这三幅，便是十六。那十八层森罗炼狱，如今已现其十六……
念头至此，她倏然明了那包子铺夫妇卧房壁上地狱图何以止于十三之数。
“唰”地一声轻响，她已自椅中长身而起。待察觉众人目光汇聚，又觉唐突，只得赧然坐回，将心中惊涛骇浪般的猜想暂且按下，凝神细听外间审讯。
外室审讯间，阴晦之气凝若实质，几令人窒息。
两名重犯缄默如石，主审官却毫无焦躁之色，反是慢条斯理踱至斑驳木案前，揭开了蒸笼盖子。
白雾腾涌的一刹，两犯人瞳孔骤然紧缩如针。
主审官探手取出一枚白胖包子，烛火下，面皮莹润，隐透油光。他信手一掰，金黄滚烫的汁液立时涌出，顺指滴落。
刹那间，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肉香轰然炸开，霸道地盖过了满室铁锈般的血腥。
两名囚犯喉结滚动，腹中早已饥火如焚。
主审官指尖挑着那团油亮饱满的肉馅，踱至男犯面前，在对方鼻尖寸许处缓缓晃动，唇边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冷笑：“香么？”
香气如钩，直钻肺腑。
男犯强自别过脸去，牙关紧咬——此物来历，他比阎罗更清楚。
主审官嘴角讥诮之意更浓，转至女犯身前，将那犹带热气的肉馅凑近。
女犯紧闭双眼，睫毛剧颤，单薄身躯猛地一抖。
见此情状，主审官面上讥笑化作一丝得色：“三十七对新婚夫妇，我等只寻得悬挂铁树的新娘尸骸。那失踪的新郎，想必已被尔等用密室石磨碾为齑粉，再裹入这包子馅中，售与无知百姓了吧？”语声冰冷，字字如刀。
女犯霍然睁眼，眸中讥讽如淬毒银箭，直刺主审：“这人肉包子，尔等官老爷不是吃得香么？贵县太爷，可差人买过不止一回！啧啧，说不定他府上亲眷，也早尝过自家儿郎、兄弟骨肉做成的滋味了！哈哈哈哈哈……”
她狂笑数声，气息不继，眼中尽是疯狂。
“住口！”主审官脸色骤变，一丝慌乱掠过眼底。他如被蝎蛰，猛将那肉馅甩落，疾步取过架上一条乌黑短鞭，“啪”地一声脆响，狠狠抽在女犯身上，“妖妇安敢污蔑上官！”
女犯吃痛闷哼，却咬紧牙关不出一声。
主审官怒极，又是一鞭，厉声喝道：“作恶多端，还敢攀诬！县尊清誉，岂容尔等玷污！”
女犯见他暴怒，笑声愈发癫狂刺耳：“清白？哈哈哈哈哈！尔等为官者，有几人心肝是干净的？茅坑里的顽石都比你们体面！平日搜刮民脂民膏，真喂到嘴边，倒嫌脏了？可笑！可笑之极！”
“找死！”主审官面皮铁青，额角青筋暴跳如虬。
“狗官住手！”男犯眼见妻子受刑，双目霎时赤红如血，脖颈青筋贲张，镣铐挣得哗啦巨响，“你真当上头不知我等所为？若非两个不知死活的外乡人搅局，就凭尔等酒囊饭袋，也配动爷一根汗毛？”
他啐出一口血沫，森然冷笑，“等着吧……很快便有人来……治你们的罪！”
主审官呼吸粗重如牛，弃鞭取过一把寒光闪闪的铁钳，狞笑着逼近男犯：“胡言乱语！老子先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言罢，铁钳已狠狠夹住男犯大腿。
“啊——！！！”
凄厉不似人声的惨嚎瞬间撕裂了凝滞的空气，如钝刀刮骨，一下下剐着女犯的耳膜。
她浑身筛糠般剧抖，泪混着血蜿蜒而下：“饶了他……求求你饶了他……”
哀泣声旋即被新一轮更惨烈的嚎叫淹没。
男声嘶哑如困兽濒死，女声尖利似裂帛碎玉，两种绝叫在阴湿的砖墙间碰撞、交织、融合，最终化为一片令人毛骨悚然、永无止境的哀鸣地狱，久久盘旋不散。
内室，早已人去椅空。
*
夜色渐沉，府尹府邸却灯火煌煌，亮如白昼。
这桩搅得满城风雨的“女鬼索命”奇案，终是真相大白。
铁树悬尸的新娘，石磨齑粉的新郎……三十七对怨魂，终得见天日。尘埃落定，应天行特设盛宴于府中，酬谢封灵籁、戚玉嶂诸人仗义援手。
名厨掌勺，佳肴罗列：清蒸鲈鱼腴美，蟹粉狮子头浓香四溢，时蔬青翠欲滴，一坛陈年花雕甫启泥封，醇厚酒香便已氤氲满堂。
“此番多赖诸位鼎力相助，方解此悬案。”应天行举杯，眼角微有湿意，“若非诸位，此案恐成无头公案，遗祸无穷。”
言毕，仰头一饮而尽，亮出杯底。
戚玉嶂与封灵籁相视颔首，举杯回敬：“应大人言重，此乃分内之事，亦是众人同心之果。”
席间觥筹交错，气氛渐酣。
酒过三巡，应天行忽地长叹一声，眉宇间忧色凝重：“然则，案虽了结，那数十户痛失至亲的人家，却难安抚啊。”
封灵籁搁下银箸，神色亦肃：“诚然。骨肉至亲，惨遭毒手，更兼死状……如此酷烈，其家人心碎神伤，怨怼官府朝廷，亦是情理之中。”
应天行颔首，眉头锁得更紧：“正是此理。本府已遣人抚慰，收效甚微。尤其那些新郎的父兄，闻知亲子手足竟遭……唉！悲愤之下，恐有偏激之行。更忧者，恐被有心人煽动，卷入那……”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淮山陈王的烽烟之中。如今南魏屡犯，边关十一城已陷，北齐鹰视狼顾，山河飘摇。若再添内乱，东安危矣！”
封灵籁闻言，秀眉一轩，冷然道：“官若逼民，民岂不反？若朝廷早肃清吏治，何至令百姓铤而走险？”她语声清越，却如金石坠地。
此言一出，应天行面上残存酒意霎时褪尽，脸色阴沉如水，目光如电射向封灵籁。
戚玉嶂心头剧震，忙离席拱手：“应大人息怒！无名姑娘心直口快，忧国忧民，绝非存心冒犯，还望大人海涵！”
应天行目光在封灵籁沉静的玉容与戚玉嶂焦急的神情间逡巡片刻，终是冷哼一声：“无名姑娘，此等大逆之言，若传至有心人耳中，恐招杀身之祸！庙堂之事，岂容妄议？”
戚玉嶂目中含恳，封灵籁微一沉吟，起身敛衽：“大人教训得是。民女乡野粗鄙，一时失言，万望恕罪。”
应瑶见状，巧笑倩兮，上前挽住父亲手臂：“爹爹，您今日饮得多了些，若让娘亲知晓，定要嗔怪。快些饮了这醒酒汤，回房安歇才是正理。”
言罢，扬声唤道：“来人，将备好的醒酒汤奉上！”
须臾，丫鬟鱼贯而入。
应瑶亲自捧了一碗温汤，奉至父亲面前，柔声道：“爹爹，趁热饮下，解解酒气。”
应天行接过，吹散热雾，缓缓饮尽。暖流入腹，酒意稍散，神色亦缓和几分。他摆摆手：“罢了……今夜之言，老夫权当未闻。夜已深沉，尔等也饮了汤，早些歇息罢。阿离，代为父送送两位贵客。”
应瑶盈盈一礼：“爹爹放心。”
目送小厮搀扶父亲离去后，方转身对封灵籁二人展颜一笑，明眸善睐：“无名姐姐，戚公子，今夜便在寒舍安歇吧，随我来。”
封灵籁莞尔：“叨扰了。”
应瑶亲昵地挽住封灵籁手臂，手不经意触到她掌心习武留下的薄茧，眼中顿生歆羡光彩：“无名姐姐，你真是女中豪杰！若我也能习得这般本领，该多好！”
戚玉嶂不疾不徐随于其后，目光在两人相挽处轻轻掠过。
“你想习武？”封灵籁侧首，略有讶色。
“正是呢！”应瑶晃了晃她的手臂，语带娇憨，“不如……姐姐教我？”
封灵籁望着眼前这锦衣玉食，弱质纤纤的官家千金，不禁失笑：“习武之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其中苦楚，非比寻常。你金枝玉叶，出入仆从如云，何须受此磨砺？”
应瑶倏地停步，樱唇微撅：“姐姐此言……莫非是瞧不起人？”
“岂敢岂敢！”封灵籁连忙摆手，正色道，“我是说……我这点微末功夫，实难为师。不若……待你寻访名师……”她顿了顿，声音转柔，“或待我江湖历练有成，再归来教你……”
“一言为定！”应瑶立时转嗔为喜，“待你艺成归来，便是我师父！”
封灵籁打趣道：“那时节，只怕你已觅得良缘，嫁予你那恒郎，相夫教子，哪还顾得上学武？”
提及“恒郎”，应瑶眸中光彩一黯，声音也低闷下去：“提他作甚……世间好儿郎多如繁星。姐姐先前不还说要替我引荐俏郎君么？莫非不作数了？”
“自然作数，只要你愿意。”封灵籁见她神色，收起玩笑，温言道，“只是……你与那恒郎，当真再无转圜？如今真凶伏法，城中眷侣可安心成礼。说不定明日，他便登门提亲，届时，你可还要我为你引荐他人？”
应瑶抿唇不语，眼中黯然更深。
封灵籁了然，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温声道：“姻缘大事，贵在心安。嫁人如择衣，冷暖自知。若见之则心生欢喜，思之则魂牵梦萦，梦中亦能展颜，方为良配。若终日忧戚，泪多于笑……此等姻缘，弃之何惜？良禽择木而栖，君子择善而交。女儿家择婿，亦当如是。”
应瑶勉强一笑：“多谢姐姐开解。”
月色溶溶，如银纱般铺洒在青石小径上，晕开淡淡光漪。
三人默然穿过一道九曲回廊，来至幽静客院。
应瑶松开手，盈盈一笑：“客房已至，姐姐与戚公子早些安歇，阿离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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