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那句话才说了一半,他就见沈济棠轻轻扬起下巴:“不用你管。”
说完,沈济棠整理了一下衣襟和腰间的垂饰,起身便走。
之前两个人忙着说话,一直没时间动筷子,陆骁才刚把第一个包子塞进嘴里,还没咽下去,见状差点儿呛出来:“不是,凳子还没坐热,又要走?”
见那白衣的背影已经快要走远了,陆骁只好将碗中的凉水一饮而尽,再次追上去。
“你这什么驴脾气?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又急。”
陆骁拎着糖炒栗子,拨开人群,好不容易才又挤到了沈济棠身边去。
沈济棠的雪袖带起一阵凉风,边走边说:“我已经说过了,不用你来管。”
陆骁问:“你是信不过我?”
沈济棠笑了,反问道:“这话说的倒是奇怪,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呢?一个月前你就找到了我的踪迹,伪装成流民,与我一同混入桐花镇,却又一直按兵不动,想必也是别有心思吧。”
陆骁倒是很坦诚:“是,我在此地有别的事要做,本来抓你就是顺便的事。”
“这不是显而易见了吗。”
沈济棠的脸上尽是冷漠:“我对你不知根底,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你却早将我视为笼中鸟雀,那么,我又怎会清楚,你现在说要帮我,究竟是两全其美的对策,还是想置我于死地的借口。”
换位思考,沈济棠的顾虑确实也不无道理,陆骁只好叹了口气,决定后退一步。
他认真地开口:“好,那我不插手,离你远远的,你之后又要怎么做?更名改姓继续在桐花镇偏安一隅,可你不是想要清白吗?那扶灵香呢,你也不打算管了?”
沈济棠却停下脚步,匪夷所思地看向陆骁:“扶灵香一事与我无关,我为什么要善后。”
陆骁:“什么?”
“你可知你们所谓的扶灵香,其实就是屠春草。”
沈济棠的神色平静,不紧不慢地开口:“那草不是因我而生,那香,也不是由我所制,黑市上的买卖更是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本来你们朝廷平白把这件事赖在我身上,就已经很让我不爽了,竟然还异想天开要我去替你们收拾烂摊子?”
“好,我只当你所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听到这些话,陆骁点头,努力沉下心来,一本正经地正色道:“那么,既然林姑娘擅通医理,可否请你伸手相助,救救那些被毒香所害的百姓。”
沈济棠却毫无波澜,神色木然:“我是大夫,不是救苦救难的神明,我从未有过济世之心,只救该救之人。”
紧接着,她唇边含笑,多了几丝轻嘲的意味,冷淡的声音全然落入陆骁的耳朵里。
——“乌衣卫,你看错人了。”
晌午已过,沈济棠刚气走了陆骁,终于落得片刻清净,一个人走在街市上,几经兜转找到了一家规模合适的药堂,牌匾上写着“岁安堂”三个大字。
沈济棠推开门,风铃轻响,苦涩的药味也突然缠了上来。
药堂里,百子柜占了整整一面西墙,身穿褐色短袄的学徒正踩在木梯子上取药,拨算盘的老掌柜看见有人进来,停了手上的动作。
沈济棠:“十两鹅管石。”
镇上有位老夫人身感热邪,患了喘疾,医馆里的药材都不太对症,沈济棠今日出远门本也是为了来替她寻一味药,只不过刚出镇子没多久,就发觉那个姓陆的男人悄悄尾随,才在路上耽误了点时间。
老掌柜招呼了一下身后的学徒,随后将称好的药材送到柜台上。
沈济棠垂眸,用手轻轻捻开一颗,直接讨价还价:“成色不太好,便宜些吧。”
“嘿!你这姑娘。”
老掌柜有些不满地说道:“我们家这么大的药堂,那可是从祖上三代传下来的,岂容你胡说八道。”
沈济棠一语道破:“云母的光泽不太亮,不是在霜降之后采的吧?”
听到这话,老掌柜的心气顿时平和了不少,他俨然又换了副神情,看着面前的女子,乐呵呵地笑起来:“还挺识货。”
沈济棠将银钱送到掌柜手中,笑而不语。
“姑娘,等等!”
正当沈济棠准备出门时,那位老掌柜却又出声叫住她,提醒道:“还是等过了未时半刻再走吧,那疯子恐怕又要出来了。”
沈济棠回头,疑惑地问:“疯子?”
“啊,你恐怕不是梧州城本地人吧。”掌柜耐心地解释:“这几个月来,有个住在北街长坡镇的年轻人,叫张佘,疯疯癫癫的,每个月都挑几个日子跑出来犯浑,一般就是这个时辰。”
沈济棠:“家中无人帮他找大夫诊治吗,或许是离魂症,破脑风?”
“都不是。”
老掌柜摆摆手,神秘兮兮地嘘声问道:“你听说过扶灵香吗?”
沈济棠本正站在门边,望着药堂外人来人往的街景出神,听到“扶灵香”这三个字,瞳孔微缩,她的眉头轻轻皱起,不动声色地向掌柜确认:“扶灵香?”
“嗯,是一种让人心生幻象的毒香,好像是从去年夏天开始,突然就在各地泛滥起来。”
掌柜一五一十地回忆道:“那个姓张的,本来是个老老实实的小伙子,一直和他家里的老母亲相依为命。应该是去年夏秋之交吧,有人叫他一起去别的镇子帮工,结果不出一个月他就自己跑回来了,变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
沈济棠问:“然后呢?”
“后来就有人说,其实他是染上了香瘾。他娘也心疼儿子,看他疯得可怜,之前还一直掏钱让他去找人买毒香,只是家中落魄,实在掏不出钱来供他了,他就开始出来发疯吓人,也能趁机讨些钱财。”
沈济棠安静地听着老掌柜的话,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忽然,街角传来一阵喧哗。
似乎是人群在奔跑四散,还伴随着摊子和货架的倒塌声,沈济棠连忙向外看去,果然见到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男人出现在不远处的地方。
“来了!”
老掌柜闻声,立刻反应过来:“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他走过来,口中不停念叨着,欲将药堂的大门关上,然而刚伸出手就被沈济棠拦住。
“我来关门。”
沈济棠又递上几枚银钱,笑了笑说:“请您帮我再取一两石菖蒲、八钱安息香和五钱冰片,研磨好放到香袋里,多谢。”
老掌柜愣了愣,应下来,不一会儿就将装好药材的香袋交给了沈济棠。
沈济棠接过,再次推开了门:“我出去一下,您小心些。”
老掌柜顿时瞪大了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等到再回过神的时候,却看见那白衣的女子已经走出药堂,站在了街道的正中间。
那位姓张的疯子正蜷在地上,手里抓着几块茯苓糕,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人群已经退散,纷纷跑进门店里向外张望,实在挤不进去的,就远远躲在摊位后面,有好心人见到沈济棠仍站着不动,连忙呼喊:“姑娘!快躲起来,离那人远点!”
沈济棠只是摇头,食指抵于唇间示意众人噤声。
她缓缓走到那疯人的身后,衣裾扫过街上翻倒的货架摩擦出了一点细微的声响,轻声叫他的名字:“张佘。”
张佘听见有人叫他,转过头去,死死盯着沈济棠。
沈济棠也看着他,仔细观察着张佘的样子,年轻的男子衣着破旧,眼白里布满血丝,肤色也明显泛红,从脸部一直延展到青筋隆起的脖颈。
见状,沈济棠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吸入过量的屠春草虽然可以致幻,但张佘现在的这副模样,实在有些过分可怖了。
……真的只是因为屠春草吗?
沈济棠沉默地想了想,还是试着开口:“你饿了吗?”
张佘并没有回答,甚至突然伸手抓向沈济棠挂在腰间的钱袋,这一举动引得周围的路人们一阵惊呼,沈济棠倒是早有察觉,一歪身子,敏捷地避开。
沈济棠问:“你想要什么?”
张佘沙哑着嗓子,低声说:“钱,给我点钱。”
沈济棠依然神色平静,继续问他:“你要钱做什么,买……茯苓糕吗?”
刚听到“茯苓”二字时,张佘神色一变,然而等到彻底听清了沈济棠在说什么后,他却直接把手上的茯苓糕扔到地上,像是赌气似的。
他愤怒道:“我不要这东西!”
“那你想要什么?我去帮你找过来。”
“你给我钱,我要买香!”
“香?”
沈济棠佯装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拿出刚才在药堂买到的安神香袋,清冽的药味瞬间逸散在空气中,她将香袋悬于掌下,展示给张佘看:“你说的是这个吗?”
张佘不知那小口袋里究竟装了什么,只以为是扶灵香,猩红的双目骤然一亮。
沈济棠随即将香袋抛到地上,看着急不可耐的张佘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用沾着糕点渣的手将它捧起,放到鼻子间猛地嗅了几下,终于暂时安静了下来。
张佘残破的衣袖掉下来,顺势露出来半截手臂。
沈济棠原本准备趁此机会给张佘施针,先让他安睡,却被他手腕处的一道灰褐色晒痕吸引了注意。那伤痕上有着像羽毛一样裂开的纹路,沿着皮肤的纹理生长出来。
沈济棠凝眸,仔细观察着那道痕迹。
微微入神之间,张佘却已经打开了香袋的绳子,发觉再次暴起:“不对!我要的不是这个,你骗我!——”
张佘拎起一旁货架上的剪纸刀,愤怒地冲向蹲在地上的沈济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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