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门无声无息打开了。
竹迈出一步,踏在了桃源山的土地上。
这是竹子第二次站在翠院外的大地上。记忆扑面而来。
第一次,是上山前。他在六岁时与母亲遭遇一帮黑衣人的追杀,母亲半路遇难,告诉竹子一定要进入翠院,否则生死由天不由己。母亲下落不明,他不死心,找了四年,流浪了四年,也无家四年。
四年,无果,希望之火几乎被砭骨的黑暗掐灭。他怂了。四年,若是找到了,多半也是……
于是他听从了母亲最后的话,闯入翠院。
出了火之屏障的保护,一股热风扑面而来。焦暑的干旱气息从山下直涌上来,热浪滚滚,烤得人发丝直往上翘。
才清晨,空气已如此炙热,到了中午,还不知要热到哪去。竹子记得五年前他上山时也是夏季。那时早上还算清爽,风景怡人。他想起了五年前与柳晓霁的相遇,不觉嘴角微微翘起,但心里却又涌上一股莫名的辛酸。他逼自己不再想这个。
转身,扬头,素色发带缱绻。竹子看向将要离别的翠院。龙飞凤舞的金色大字熠熠生辉,在高温的炙烤下愈发灿烂了;朱红大门的漆又裂开了,颜色也远没有五年前鲜亮夺目。
门缓缓关上了。在最后的那一刹那,竹子看见了梁稳,看见了并肩而立的柳晓霁和金明,还有翠院的一众同学们。齐馨兰,柳晓霁的朋友,仍是出水芙蕖,古井无波;陶小夭,他结识的韬略系最优秀的学员,花容月貌,目光传达着她对此位自学小天才的钦佩;羽亮,暗恋齐馨兰者,目光飘忽,时不时瞥两下宛如月宫仙子的齐馨兰……至少,有人会想他,会一直记着他。竹子没有看见禾老,但他知道禾老是最怀念他的人。
这给竹子空荡荡的心里添了一缕暖流。
门好像关了几世纪。竹子一直看着,呆若木鸡。
立了不知多久,竹子终于转过身去,背对翠院。
五年。
五年!一个天真孩童成长为了身怀本事的少年;一个几乎熄灭的小火苗长成了一团熊熊的火焰;一个几乎绝望的人重拾了信心。最重要的是,竹子找到了一个可以成为“家”的地方,他找到了家的温馨。
竹子突然发现自己的人生十分的跌宕起伏,自己的天空十分的多灾多难。六岁以前,他的天由母亲撑着;流浪四年间,他的天塌了;来到翠院,他的天又有了擎天柱,他的擎天柱是禾老和众位长老们;好不容易天空稳定了下来,他又被逐出,这下天空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完完全全地沦为了断井颓垣。
他的天也不能一直塌着呀!只好由自己苦苦充当擎天柱了。
竹子笑了笑。当然不是愉悦的笑,却也不是怒极而笑、悲极而笑,是自嘲的笑。这当口,能笑一下是一下,不要吝惜,因为以后笑的机会恐怕是越来越少了。
每天坚持笑一笑,从我做起十年少。
他没考虑笑一下会不会倒退至三岁婴儿,也没考虑笑太多了会不会退回出生前,只是觉得笑笑,挺好,至少脸上是灿烂的。
“竹子啊竹子,你的传奇人生还能有多精彩呢?”竹子心道。“简直可以写成畅销话本,风靡大楚,洛阳纸贵了。”
他极目远眺,目光顺着曲折的山路下移,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处村庄的孤影,再到天边的朝阳。
就这样,一个瘦瘦的少年,背上斜背着一柄窄窄的长剑,慢慢地走在了蜿蜒土路上。背影逆光,嵌入血红的日,拉出长长的影子,拖在凸凹不平的地上,时而跳动,时而摇曳。
朝阳穿着血红袍子,驾着金光步辇,徐徐驶上天空。朝霞万国衣冠朝拜似的伏在这帝王的脚下,一边举着迎接的旌旗,宣布新一天的开始。
新一天,太阳会照常播撒光辉,翠院的学生会照常上课修炼谈天聊八卦,长老们也会照常教课开会……几乎没有人会因为少了一个少年而觉得奇怪。
竹子不太习惯这种孤独。平日里在翠院,即使他孤身一人也有鸟语花香陪伴,但现在走在离别之路上,相伴者惟一轮无情红日,一柄冰冷长剑,还有山下等待他的炽热的人间炼狱。
想到这里竹子又痴痴笑了起来。“竹子,别贪多。有陪你的就不错了,别指望太多。”
竹子瞧了瞧脚下的路。
“噢,还有你,路兄。把你忘了,真是对不住。”
“好倒霉诶。”
但转念一想,他毫无本领地上了山,安稳度过这几年,再带着这一身功夫下山,岂可说是不幸?
想到这里,他又高兴了起来,咧着嘴哂笑,一副傻乐傻乐的样子。
“莽莽红尘,该去哪呢?”
“继续找娘?”
“回家?”
还有家吗?他依稀记得自己与母亲住在南安国安溪城郊外的一座小村庄里。村庄在大山中,树木丛生,百草丰茂,奇花异草,处处可见。母亲热爱研究药草,偶尔带他上山采药,时时闻鸟语,处处是花香,其乐无穷。可九年前,村破,人亡。黑衣人的铁骑踏平了吊脚楼,掀翻了春社会,方才欢声笑语的人们在沉重的脚步声中倒下,哀鸿遍野。
一路风餐露宿,慌不择路,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似漏网之鱼。
他还记得那日母亲慌乱的神情,那在寒风中乱飘的长发和紧紧攥住他瘦小手腕的手掌;他还记得他与母亲细碎凌乱的脚步声与那地窖暗格打开时的吱呀声;他还记得详细描绘着去往翠院的地图的古朴卷轴在他占满冷汗的手中的感觉,和嘴唇在牙齿的紧张的咬啮下的隐隐作痛;而最令他心痛的还是那苦苦的哀求和一声冷酷无情的笑——那笑声似乎是从高山冰层里掘出来的一样,冰冷又使人汗毛倒竖。想着想着,心头一阵酸楚,眼眶渐渐湿润了。
“唉,往事不堪回首。”他抹了把汗,顺势使劲揉了揉眼睛,怼回了蠢蠢欲动的泪水。
他下定决心:查自己的身世。
为什么呢?
首先,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亦不知自己的大名。其次,他亦不知为何他母子俩会遭人追杀,何况追杀者是江湖上赫赫有名但行事诡秘的乌衣社。再次,他想知道为什么那个被母亲称为“江渺”的女杀手会叫自己母亲“凌飞”——他母亲明明姓“薛”呀。最后,他听闻几年前安溪一处小荒村内有灵异事件发生,人称“鬼拆屋”事件,很是蹊跷。
顺便一提,除了迷茫与犯怵,他其实还有点小小的期盼和兴奋。翠院的生活太过安逸,侠义心肠的竹子希望“救民于水火,扬和谐之道义”,还有和梁稳一起开小酒馆听各路英雄畅谈八卦轶闻。实现梦想,从下山的第一步开始!
于是乎,乐观开朗的小怂包竹子同学背着包袱扛着落尘,脚步轻快一颠一颠地下山去了。
路途遥远,可竹子却没觉得多累,甚至比刚上山时轻松。
日已当空,热气奔腾。
竹子下了山,站在了曾经是一片水光潋滟的古芜湖湖底。可怜原来汪洋一片,在连年旱灾的摧残下成为了干裂的土块。湖底有无数个隆起的小土包,寸草不生,横横竖竖的沟壑却齐整的很,好似棋盘一般。
“怎么走啊?”竹子意识到自己的地图在刚来翠院时被火之屏障烧了。
“这下麻烦了……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连向人问路都不行,还怎么到目的地呀?”竹子后悔没准备一份大楚地图。
踌躇了半天,竹子心一横。
“老马都能识途,我难道还比不上一匹马吗?先走出古芜湖再说!等到了有人烟的地方再问也不迟。我就不信我的运气这么差!”
于是竹子闭上眼,随便定了个方向,睁开眼,也不管方向是否正确,信步向大湖洼地边缘走去。
刚开始,竹子嘴上说着“老马识途”,但心里可没底。一旦走错了方向,光绕回正道就得要十几天,到时候干粮没了,着实棘手。
但琢磨着自己毕竟混迹江湖四载有余,别说能活下来,就说好几次得以险象环生,这么好的运气也不至于让他路也走错吧?
想着想着竹子底气暴涨,不再纠结。
天气特别热,热得竹子要蒸发。他的气功还不过关,连召来灵气解暑都办不到,处境着实可怜。他尝试好几次,越尝试越燥热,最后险些引发灵气的爆炸,只得长叹一声,就此作罢。
昼夜更替,一转眼,五六天过去了。竹子走了又歇,歇了又走,走走停停,全照他规划。几天下来,虽然赶路辛苦,但过得无拘无束,倒也快活。
……
竹子终于望见了耸立眼前的湖壁。六天的风餐露宿,终于到了湖岸了!当然,出了古芜湖竹子照样会风餐露宿,不过他不想这么多了,反正付出的努力已有成效。
这几日,竹子因为赶路,所以练剑的事暂时搁下了。眼观近乎垂直的湖壁,竹子卸下了落尘,刷刷刷舞了一通剑。
落尘是一把极为固执的宝剑,仿佛一位年事已高精神矍铄却古板死倔的老头子。屈铁断金,锋利无比,却犹抱灰尘半遮面,整日尘封,看不见一丝雪光,无论他竹子怎么擦都无济于事。
尽管如此,宝剑仍不愧为宝剑。只见剑风呼啸,气势凛然,夹带的风卷起地面上的沙尘,纷纷扬扬,霎时间黄埃散漫,裹住了翩然舞动的少年身影。一通剑法畅快淋漓,泻尽心中憋屈,竹子不禁发出了一声轻吟。
“落尘,咱们要进入江湖了!兴奋不?”
落尘震了震。
“不兴奋呀。”竹子与落尘相处这么多时日,研究出了一种剑语。每当落尘震颤作为回应时,他都能猜出落尘的意思,猜的**不离十——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唉,这么高的土墙,我该怎么上去呢?落尘,你给我想想办法呗!”
落尘不屑理他。
“好吧,我不征求你的意见了。以后别怪我不跟你说话啊。”
落尘不服气似的抖了两抖,出乎意料地怼了一下竹子的手,活像一只生闷气的小犬。
“好啦好啦,以后理你行了吧……”竹子抬头看得脖子都要折了。“好高啊!难不成我要飞上去?或者弄几个灵气炸弹把我炸上去?不行不行,太危险了。我还是身体力行,亲自动手丰衣足食吧。”
说着,竹子挽起袖子裤腿,搓了搓手。
“落尘,委屈一下你了。”
竹子把落尘蹭的一下拔出了鞘,硬生生把一柄上古宝剑当成了攀岩镐头使。
落尘纵有千百个不愿意也只好委屈地任主人摆布。
爬了几时辰,竹子终于一步一步爬上了大地。
“呼……上岸了……”竹子长吁一口气,抹了把汗,一甩手,撒出漫天汗雨。雨落霏霏,撒花似地飘落在周遭土地上,仿佛恭迎少年的重返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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