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一幕丨10

和平村口有一个隆起的大土坡。

远远地,乔木望见那土坡上立着几个人,活像香炉上插着几根香。

咪咪是只敦厚的老狗,一路非常乖巧,一直咧着嘴像在笑。它身上还算干净,大约走失不久。210太小心眼,每当姚望试图喂咪咪吃点东西,它就百般从中阻挠,抬起狗手扇咪咪巴掌,打落咪咪嘴边的狗零食。乔木在心里替它此般恶行找了借口:也许是它从小没有得到过宠爱,好不容易得到了,唯恐别的狗会来抢走。

它扇咪咪巴掌,贺天然就扇它巴掌,乔木感到不忍却也无可奈何,最终210被强制抱到副驾驶,气鼓鼓地端坐在贺天然腿上,一声不吭地望着前方。

贺天然抚摸它,挠它痒痒,用黏糊糊的语气说是哪个坏狗不理人?嗯?哄两句,它就哼哼唧唧地歪倒在贺天然怀里,姚望嘲笑它没出息,贺天然替它回嘴:“狗要什么出息。你比它有出息?”

乔木将车缓缓驶上村口土坡。

那坡上立着的几个男女,都在三十到五十岁之间,样貌朴实,打扮齐整,他们站在那,似乎在等某个村外来客,望见来了一辆车,就都伸长脖子想看看车里是谁。

乔木在坡顶停车,其中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凑过来,她降下车窗。

他穿着一身中式黑马褂,粗眉毛间怒纹很深,眼神直勾勾的,头稍微往车里探,想看仔细这一车乘客。乔木问他:“请问富贵屯怎么走?”

“富贵屯?你们找谁?”

“富贵屯12号,他家狗丢了,我们捡到了,帮他送回来。”

男子探头瞧了一眼后座的咪咪,“还真是老朱家的狗。原来真的丢了,我还以为他们终于想通了,宰了吃肉了。”

后头有个年迈些的妇人在叫男子:“是不是?是不是呀?”

乔木望见妇人手中抱着一个大红花球。

男子回过头去答:“不是,送狗的!老朱家的狗,戴金子那只。我说真是有钱没处使,给狗买金子。不是镀金!真的金子!”他又对乔木说:“进了村直直开,柏油路开到头右转就是富贵屯。”

乔木冷淡地答谢,正要开车,贺天然从副驾驶略一探身,笑着与男子攀谈:“大哥,你今天结婚?”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没有否认。

“在等新娘吗?几点来送亲呀?”

男子有些浮躁,只说:“快了吧。”

“新娘是哪个村子的?漂不漂亮?”

“就是女的嘛,漂不漂亮的……”他瞅瞅贺天然明朗的笑容,也许生出好感,大手一挥,流露出些笑意,“没你漂亮!”

贺天然直笑,他见自己的玩笑话讨了美丽女子欢心,很是心满意足,“你们去了老朱家,有空就过来喝喜酒,村子里问问就知道了。大中午的,吃个饭再走。”

“那我们可就承情了,去看看漂亮新娘子。对了,新娘是中国人吧?不会是越南人吧?”

新郎官面色一变:“这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就是给你提个醒,我们从镇上来的,我对象是干公安的,说最近好多越南人搞诈骗,他都抓好几起了,说给介绍越南老婆,结果钱花了,老婆又跑了……”

男子转身喊那年迈妇人:“阿妈!那个阿昌什么时候来啊?这越南猴子,信不信得过的?会不会带那女人跑回越南去了?”

阿昌……乔木与贺天然对视一眼。原来这就是买了阿草做老婆的那户人家。

姚望凑上前,小声问:“天然姐,你怎么又有个对象是公安?男的女的?你一共脚踏几条船啊?”

“我是八爪鱼的话就踏八条,我是蜈蚣的话就踏四十二条。”

乔木想原来蜈蚣有四十二条腿。

妇人应她儿子:“不会吧!他经常都在这附近来往的呀,你小婶就是他介绍的,几年了都好端端的。他昨天还在电话里跟你爸说,人已经找回来了呀……”

昨天找回来了,昨晚又丢了,今天没有消息,那就是说,阿草也许还未被抓住……

贺天然冲男子喊:“大哥,你先忙,我们去送狗了,晚点过去贺你新婚。”

乔木松开刹车,将车驶入村里,那帮人在后视镜中争论起来,显然因贺天然的话而陷入了骚乱。乔木望向前方的路:“真是编得有板有眼。”

贺天然笑:“你又知道我是编的?”

村子看来条件尚可,至少修了这么一条柏油主路,独幢民房稀疏错落,咪咪欢快地叫了几声,抬爪扒着车窗,一直往外看着,贺天然说:“它知道快到家了。”乔木分明看见210扭头看向咪咪的表情中有几分鄙视。

村子沿街电线杆与布告栏上都贴了寻找咪咪的彩印启事,那照片上咪咪比现在更胖,短短两行大字写:寻爱犬咪咪,淡黄色拉布拉多,肥胖,不咬人,找到酬谢五千。

“五千”的字样用黑色水性笔划掉了,改写了个“两万”。贺天然将手伸出窗外,从电线杆上撕了一张下来。

姚望摸着咪咪的头说:“大胖狗,你身价好高。”

“有人花两万找狗,有人花一万五买个越南女人做老婆。”贺天然看着窗外,乔木看不见她说话的表情,“这世道真有意思。”

车子右转没多久就再无法往里开了,咪咪领着她们步行,一路走得轻快,尾巴甩个不停,走过一段土路就到了富贵屯12号,瓷砖小楼外围着宽阔院落,打眼是个好人家。近了家门,咪咪嗷嗷叫着往院里跑,不过几秒钟,那一家子的男女老少就都喜出望外地迎出来了,咪咪宝宝猪猪地叫着,咪咪奔到女主人怀里,女主人喜极而泣,抱着这胖狗说怎么瘦了这么多,心疼得不得了。

210似有所思地望着这场面,贺天然蹲下身将它抱起,也许是要令它知道它也是如这般有人宠爱。

乔木将事情原委大致与朱家人说了,省去她撬锁偷狗这一段,只说趁狗肉店不注意,将狗牵走了,还说了那为仁爱店狗肉店供货的狗贩子,贺天然故意问她,那狗贩子几点钟去送货?她也如实说了。

朱家人大动肝火,直言要找人弄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又对她们笑脸相迎,连请她们进屋喝茶,见贺天然手里捏着那张寻狗启事,二话不说就要支付两万酬金。

“就五千好了,留着另外一万五,”贺天然灵巧一笑,“找人弄他也要花钱的。”

乔木感到有些错愕甚至是不快,收了钱,事情就有些许变味,但贺天然已飞快接收了手机转账,还收下了人家送给210的两大袋狗粮,乔木自觉与贺天然不算熟稔,没有什么立场在外人面前对贺天然的行为随意置喙,只得不发一言。

贺天然向朱家人打听了今日村里摆酒的人家,原来他们一家人因咪咪走丢,谁也没心情去喝喜酒,但那家人买了个越南新娘,新娘子却在设宴前日逃跑,这事在和平村已传遍了。

乔木问:“从哪里逃跑的?”

“好像就从他们家里吧?昨天早晨才领过来正式见面,今天要办仪式的。”

和平村距离仁爱店足有十多公里,原来阿草逃了这么远。她是怎样逃的?是用双脚,在群山凝视中,磕磕绊绊、胆战心惊地走过一派荒凉的乡道?她是怎样辨认方向?是来的路上就留了心,双眼死死望着,像用刀刻一般将逃亡的路刻进自己淌血的心里?那时她心里想着什么?恐惧,绝望,还是胡志明?

乔木看着咪咪,想,它回家了,而阿草无家可回。

她们离开朱家,姚望比乔木先一步问:“天然姐,你怎么真收人家钱?我以为我们是但行好事,莫问钱程!金钱的钱!”

贺天然毫无负罪感,“他们自己写的啊,又不是我管他们要。莫问钱程,那拿什么加油?你去加油站偷油,跟偷狗一样?”

说着,她正要随手扔掉寻狗启事,乔木拦住她,接过那页纸来,将它对折两次,夹入外套口袋中的记事本里——阿草穿走了乔木的皮外套,幸好她车里还备有一件用于户外活动的冲锋衣。

算留个纪念。从此她与咪咪应是再不会相见了。

“那张纸,就是从你这个本子里撕下来的?”贺天然瞧见她的本子,复又提起那张夹在门缝里的纸,那不知是真心还是利用,最终被揉作一团丢弃了的祝福。乔木仍然不答,贺天然不以为意,“你想留着咪咪的照片?那你刚刚用手机拍几张不就好了?”

“……就这张,挺好的。”乔木压根没有想到拿手机拍照,她日常中也极少拍照,就连啾仔的相片都没有几张,她的手机相册里只有些工作上的内容,手写的会议纪要、图纸一类,过期了也不删除,就那么占着内存。

走至岔路口,贺天然牵着210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姚望问她去哪里,她答:“去喝喜酒呀,刚刚不是说往这个方向吗?”

姚望追着她,“干嘛去喝那种坏蛋的喜酒!”

“人坏,酒没坏就行了。”

“也是,今早没吃饭,我都要饿死了。农村喜酒都吃什么?我想吃意大利面。”

乔木走在她们身后,依她看来,姚望应该比那个据说做事很认真的小孩要更像贺天然的亲妹妹。

全广西乃至全中国的农村喜宴上都不可能有意大利面。

果然没有。红桌布上铺着塑料膜,塑料膜上摆着一整只烤乳猪。

乔木想起那狗肉店青年说的,“想一想,其实狗跟猪没分别的。”

新郎官母子两个都不在,估摸着还插在村口土坡上,摆烤乳猪的祭桌旁有个他们家的亲戚,负责登记宾客。贺天然说她们是老朱家的朋友,说是新郎官请她们来吃饭,至于礼金嘛——对方笑盈盈地看她,她也笑盈盈地看对方,互看了好一阵,对方只得讪笑着请她们在角落中的一桌落座。

酒宴设在村内社公庙外,空地上支起大片红色帆布棚,摆几十台圆桌,村邻们坐得满满当当,全都在交头接耳、翘首以盼。新娘子未到,当然也就未能开席,桌桌都只有些茶水瓜果,贺天然瞧见旁边社公庙门口坐着支穿对襟马褂的八音队,对他们招招手,张口就是瞎说:“诶,你们还不开演?我刚刚好像看见新娘子来了。”

于是那八音队赶紧起身吹拉弹奏,好像奏的是《好日子》,乳猪上桌,新娘上轿,此地约莫是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乔木用手指堵住一边耳朵。

若阿草真被抓回来了呢?

乔木环视四周的人员与地形。这里还有路可逃吗?

她在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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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一幕丨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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