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你去哪里了?
姐,快回复我。
姐,你还平安吗?我很担心。
姐,你是不是不想结婚?不管你想怎样,我都会支持你。
在这世上,贺真最爱的人,第一是姐姐,第二是妈妈,第三是姚望。
有时第二与第三会变得模糊,但第一总是很清晰。
十岁之前还不是这样的,十岁之前,她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平等地爱妈妈和爸爸,姚望当时是个幼稚的跟屁虫,而姐姐是个准大人,日渐美丽,日渐奇异,日渐不那么爱搭理她,并且,到离家很远的地方去上大学了。
然后,十岁,爸爸死了,她没能去看德天瀑布,妈妈在一夜之间像一朵花弯折了,好长时间不对她笑,也不做饭,每天给她二十块钱,让她放学后带两盒快餐回家。
她吃了一周盒饭,然后用那二十块钱买了一本家常菜谱,回到家,站在灶台边,拭去上面的灰尘,打着了火。
十三岁,姐姐大学毕业了,从昆明回到了防城港。
她想姐本不应回到这座小城市来的。她记得姐刚去云南念书那年,回家过年时染了一头粉色头发,青春面庞上洋溢着那样自由的笑容。她问姐姐云南好玩吗?姐说好玩啊,云南的天空很高很高,云南的太阳很大很大,云南有大理,有丽江,有香格里拉,有洱海和玉龙雪山,有一望无际的自由。过完年姐又要走,她问姐姐是不是等你毕业了就会像以前一样一直住在家里了?姐说我再也不会一直住在家里了,我会去住在一望无际的自由里,和山风,和飞鸟,和我的恋人。
八岁的她瞪大眼——姐,你有恋人了?
姐拍拍她的脑袋,说是啊,姐姐是大人了,大人就是要尽情谈恋爱,要和恋人天南海北地到处走。
但后来姐背弃了那一望无际的自由,那位恋人也背弃了姐。
她成长的这座南海北部湾小城市,潮湿多雨,海常是灰的,也许因此姐才变得有些落寞,那曾经闪闪发光的自由的笑容才有些落了灰。
就算姐不回来,妈妈的泪也会透过电话线,淅淅沥沥地持续下在日光普照的昆明。
贺真有时觉得,妈妈是不是希望姐姐能在这个家中代替父亲的角色?但更多的时候,她觉得妈妈希望姐姐代替的其实是丈夫,因为在妈妈心中,唯有丈夫是能够支撑起一个家,支撑起妈妈的世界的角色。因丈夫死去,她陷入了此等执念,假想这世界总是刮着她作为一个女人所无法抵御的风雨,她要唤回她的长女,令一家人紧密胶着,躲在亡人遗留的一方屋檐下。
她们一直是一个充满爱的家庭,妈妈又开始做饭了,每天起得比她们都早,亲眼盯着她们吃了早餐,温柔地目送她们去上班上学,然后,在饭桌前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姐姐终于下班回来吃晚饭。妈妈不外出工作,从来没有外出工作过,一生所做的事就是爱她们,全身心地成为她们的妈妈。妈妈也很胆小,曾有一天,姐姐打电话来说要晚点回家,因为她在外边出了车祸。妈妈吓得六神无主,不停地说怎么办,不停地打电话过去,姐姐在电话那头说妈,我在跟交警沟通,你不要一直打电话来。后来姐姐到家了,往桌边一坐,若无其事地吃饭,贺真问姐,车祸没事吗?姐姐说没什么大事,报交警,走保险,协商赔偿。姐姐说贺真你知道吗,其实这世上根本没有那么多我们面对不了的大事,不要轻易被人生恐吓。
不知什么时候起,姐姐成了这个家的主心骨,妈妈开始习惯于问姐姐,怎么办?与邻居有矛盾怎么办,亲戚欠钱不还怎么办,爸爸的抚恤金有一部分迟迟不发下来怎么办。
妈妈爱姐姐,逐渐像爱自己的丈夫,这其中没有任何不伦,而只是爱得有需求,她倚靠姐姐,依赖姐姐,希望姐姐为她遮风挡雨,让她能够永远永远做一朵只需要爱人与被爱的花朵。若姐姐不按时回家,她就会有些不满,即使与朋友聚会也不应待得太晚,在外过夜更是会令她担忧得不得了,姐姐曾提出要搬出去住,那一餐饭谁也没能再吃几口,妈说你又还没有结婚,一家人怎么可以不在一起?后来妈妈又与姐姐谈了好几次,贺真不在场,不知她是怎样说服了姐姐,但想来一定动用了泪水,泪水是妈唯一但永远行之有效的武器。
不知什么时候起,这个充满爱的家庭成为了爱铸就的牢笼。
后来贺真在书上读到一种文学意象,叫菟丝花,菟丝花美丽,柔弱,只能缠绕、掠夺它的宿主植物,永远无法独立存活。其实,贺真觉得妈妈是在丈夫死去的那一刻才成为菟丝花的,而她唯一的宿主就是姐姐,因为菟丝花对宿主是单向寄生的关系,而她从未单向寄生过爸爸。
妈妈日益愈发觉得,姐姐也应该有一个自己的丈夫,生下自己的小孩,那样就可以像她一样,去做一个全身心去爱人也被爱的完整的女人。但姐姐很为难,姐姐提起曾经那位恋人,妈妈的面色变了,说那时候你们还太小不懂,那算什么感情呢?
女人跟女人之间,算什么感情?
妈妈的泪水又像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整日整日地下在她们的家里。
就这么的,困在这爱与泪水铸成的牢笼中,过了几年,姐姐忽然说要结婚了。
然后,姐姐消失了。
那个姐姐的油头粉面的未婚夫,乔家宝,他不知挨了谁的打,据说是他姐姐,贺真不关心他的死活——相比起他活,或许他死了更好,但这想法太残忍了,她不敢多想——倒是有点好奇,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姐姐,毕竟她的姐姐从不会打她。
姐姐消失了,据目击者称,是和一个穿黑衣戴黑帽的女人一起走的。乔家的女儿也消失了,就是那个乔家宝的姐姐,将自己的亲弟弟打得当场昏迷的女人。
那个穿黑衣戴黑帽的,是否就是乔家的女儿?
贺真知道她叫乔木,是婚礼那天知道的。婚礼那天,双方妈妈忙中偷闲,凑在一起,欣赏新郎新娘将要在仪式上使用的对戒——交换戒指,意味着交换承诺,此生此世永不分离。她们就那样看着,把玩着,喜欢得不得了,像亲眼看见了无坚不摧的誓言实体,然后,发生了一件颇有些黑色幽默的事——戒指卡在妈妈手上,怎么也拔不下来了。
两个妈妈急得团团转,新郎的爸爸对他老婆破口大骂,说女人家整天就是添乱,新娘的爸爸则不在场,已经在地底下躺着了。当时姐姐也不在,姐姐在别处梳妆,否则妈妈又该问她要怎么办了,这时候,乔家宝的妈妈做出了一个令贺真既感到匪夷所思,又感到似曾相识的举措——
她打了一个电话,心急火燎地说:“喂?乔木?你到哪啦?你还不快点过来,这边还有好多事情忙呢——哎呀,有麻烦了,新娘的对戒卡在亲家母手指上了,拔也拔不下来,怎么办呀!啊哟,你爸又生气了……”
手机开着扬声,贺真听见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女人冷静的声音:“……我车上工具箱里有润滑油。”
贺真本想叫妈妈到洗手间去尝试用洗手液搓一搓手来润滑,但几次开口都无人耐心听她说话,她每每回忆起那天,都觉得当时的世界已经失真了,癫狂了,那种癫狂不是外显的,因为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正常,一帮绝对正常的大人,挂着喜庆的笑脸,忙前忙后,大声说话,为着一桩“人生大事”,仿佛她们从生命初始燃烧至今天,就是为了这桩大事。而现在,引燃即将结束了,就在这盛大的日子,火药终于要爆炸,贺真隐隐感到危险,总觉得引爆之后出现的不会是烟火,而是废墟。
这时候姚望来了,她从小最好的朋友姚望,有一点被家里惯坏,但总是大方热切,心思干净善良。贺真想太好了,这是全世界唯一的正常人,姚望提起德天瀑布,那个她10岁时因父亲死亡而失落的愿望,当然,那仅仅只是孩童的愿望。有一瞬间她想,远离这个癫狂之地,和姚望一起站在瀑布下,听见风声、水声、虫鸣鸟叫声,那时世界会变得无比真实与清晰吧?
但她不能,她要转身回去,回到这个即将被引爆的夜晚去守护姐姐。
但姐姐消失了。
新郎头破血流,新娘不知所踪,新郎的妈涕泗涟涟,新郎的爸愤怒暴走,新娘的妈六神无主,新娘的爸地下长眠。在场没有任何一个成年人看起来像是有能力令这场闹剧落下帷幕。婚策团队帮着将宾客遣散了,新郎一家去了医院,贺真带妈妈打车回了家。
姐姐没有回复她任何消息。
但她对妈妈说,姐姐没事,她只是想出去散散心。
妈妈抱着她哭泣,那枚对戒还卡在无名指上。妈妈问,你是不是联系上你姐姐了?
她撒谎说,对,姐姐很安全,她说过几天就联系你。
妈妈接到乔家父母的电话,说乔家宝的伤势,说是一个工具箱砸的,电话双方都一头雾水,什么工具箱?哪来的工具箱?
贺真知道,是那个装有润滑油的工具箱。
她想,这世间所有无厘头的故事,实际上都早有根源,早有伏笔。
婚礼是在周六,周一,她终于收到了姐姐的消息。
姐没事。还有,姚望跟我在一起,她的手机丢了,不用担心。
姐,你们在哪里?
在一个叫仁爱店的镇子。不过我们现在要走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些蛮有趣的事。我们救了一群狗,还遇到一个很厉害的越南女孩。对了,你大学要考经济系吗?
啊?干嘛忽然说这个。姐,你们要去哪里?
你要不要考虑学机械工程?
机械工程?为什么?
懂机械工程的女人,好像有点帅气哟。
随后姐姐就不再回复她了。
贺真仍有些忧心,但总算松了一口气。其实她早知道,姐姐会没事的,姐姐是不会被人生轻易恐吓的人。
在这世上,贺真最爱的人就是姐姐。
但贺真也爱妈妈。
因此贺真想,若有一天,她能够替代姐姐为妈妈供给养分,姐姐是不是就能够回到那一望无际的自由里去了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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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二幕丨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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