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幕丨01

夜色是唯一的风景。

导航总是不遗余力地引导她们往各条高速路上走,毕竟这是一个高速时代,乔木费了一番功夫才驶入又破又漫长的219号公路,这条路像要开天辟地一般不避开任何险阻,紧贴住它所遇见的任何地表奋力往前开拓,起始一段就蜿蜒盘绕穿行于广西十万大山。

姚望以为十万大山是真有十万座大山,车子在急弯的山路上颠簸,她紧抓住前排座椅,惊恐地问:“我们现在穿过第几座了?”

乔木答:“这座山叫十万大山。”她徒步登过这片山脉,还在某一处山腰上露过营。

姚望尴尬地转移话题,问:“乔木姐,你干嘛一直戴着帽子?”

乔木不答。

姚望抗议道:“你们都不愿意敷衍我一下,直接不搭理我!”

贺天然笑:“谁叫你是小孩子。”

姚望对一切都很好奇,关于贺天然此刻是不是在逃婚,关于贺天然的前女友,关于腾冲是否有些往事,贺天然的回应是微笑着沉默,话题一变换,她就又笑笑地开口。乔木大多时候不参与谈话,但总竖着耳朵在听,那微笑的沉默很扰人心神。

姚望要求听音乐,说汽车旅行应该要听音乐,乔木开车的时候什么都不听,这台车也没有蓝牙音响,倒是有老式的车载CD,贺天然从副驾驶的储物箱里翻出两张碟,都是《世纪百大劲歌热曲》这一类标题,乔木忘记是什么时候买的,当时她想买这类一张就有一百首的,必然最物有所值。

播出来的第一首歌是disco版的《那一夜》。

姚望惊奇地问:“你爱听这种歌?”

乔木不解:“这种歌怎么了?”她没什么音乐细胞,觉得这好歹算个声响。

贺天然大笑,然后开始跟着哼唱:那一夜,你没有拒绝我……姚望说:“天然姐,你唱歌挺好听的,但这歌有点土。”贺天然回:“不爱听自己把耳朵堵上。”乔木没有说话,她专注于辨认视线不佳的山路中的每一道弯卡,贺天然的歌声随着山路回寰,轻盈地飘荡在她的耳边,像永远不会烟消云散。

光碟播放过半,夜也过半,歌声时有时无,越来越低,姚望终于问得困倦了,年轻而无畏地在仍很颠簸的旅途中陷入沉睡。贺天然将音响音量拧到最低。

乔木问:“你不睡?”

贺天然说:“一个人开夜路,不会很寂寞?”她靠在车窗上,说话时仰过脸来看她。

她已将脸上的妆洗掉了——她们在市区附近的一座加油站停了一会——清水洗不净,因此她买了一支牙膏,一路上乔木总闻到薄荷香味。

追捕早已开始了,在这个信息时代,人难以自我抹除,总是会被抓住踪迹,乔木将她爸妈的手机号码加入黑名单,登出聊天软件,但仍不断有陌生电话打来,最终她只好屏蔽所有来电。贺天然比她干脆,直接关机了事。

“走完这段山路,就会有一个镇子,你们可以买一点必需品。”乔木避开贺天然的视线,看了看她身上的婚纱,“可以买一套衣服。”

“这件不好看?”

也许是夜深疲惫,她含笑的声音有一丝沙哑,乔木从中听出似有若无的挑逗,也许只是顽皮行径,不必当真。

见乔木不答,贺天然也就不再戏弄,转而说:“我没想过就在城市旁边有这样的地方,”她看着窗外山路两旁幢幢的黑色树影,“不对,应该说,我没想过我们的城市是造在这样的土地上。”

是了,这才是世界本来样貌,都市是人啃挖了大地后生生造起的钢铁囚牢。

“你知道我有时会幻想像这样上路,去很远的地方,就像《末路狂花》里一样。你有没有看过这部电影?”

乔木诚实回答:“没有。”她不听音乐,也极少看电影,她知道自己很无趣。

“讲90年代初的美国,一对女人,她们开车去旅行,结果在路上杀了人,开始逃命,开着车穿过整个美国,想逃到墨西哥。”

“她们到了吗?”

“不知道。警方把她们给堵在大峡谷边上了。”

“然后呢?”

“然后她们就开车飞向了大峡谷。”

“坠到大峡谷里了?”

贺天然摇头:“没有。”

“飞越了大峡谷?”

贺天然又摇头:“不知道。电影结束了。”

乔木淡淡地笑了:“这辆车可没办法飞过大峡谷。何况这里不是二十世纪的美国,他们要想抓住我们,我们插翅也难逃。”

“至少现在我们逃出来了。”

她们谈话声音很轻——尽管乔木怀疑就算打雷也不会吵醒后排的小孩——夜色也连带变得很轻,所有摆在眼前的问题如眼前山路般重峦叠嶂,需要弄明白的事情有那么多,她们却只是在谈一部电影。

此刻,谁都还不准备开诚布公,都各自隐在夜色中,像被薄云遮住的柔和月影,互相退避又互相照望。

又沉默地开了一段,乔木主动开口说:“上次你给我发的短信,谢谢。”

“你没回我。”贺天然笑着问罪。

“我跟你不熟。”乔木坦然回道。

“我是你亲弟弟的未婚妻。”

“我跟他也不熟。”

其实乔木曾想总有一天她会跟乔家宝老死不相往来,那么她也没必要结识贺天然。

贺天然给她发短信,那是啾仔离开的那天。

啾仔是乔木和阿婆一起养的狗,曾三次差点遭她爸的毒手。他恨狗,尤其恨狗竟然也会被爱这件事,他恨不得全天下都只爱他,只崇拜他,只围着他转。

啾仔是一只模样憨厚的广西土狗,咖啡棕毛色,短短的鼻嘴是黑色的,它的牙齿小小的,有一点地包天,很爱咧嘴笑。乔木十五岁那年在狗肉店为它赎身,迟一小时它就变成某些人的盘中餐,煮沸了酥烂了去填饱他们流着油的**。为此她花掉自己的早午饭钱,挨爸痛打几顿,饿了一周肚子。爸要将它杀了吃掉,说已花了钱,没有不吃的道理,乔木死死地抱着装它的笼子,整夜坐在家门外楼梯间,任由爸的皮鞭挥舞,任由他揪着她的头发拖她下半层楼,妈在屋里悲怆大哭,劝不动他,只好来求她,说这只是一只狗。

直到阿婆来解救她,阿婆将狗接走了。

阿婆死的时候她已二十三了,有工作,自己租房住,棺木出山那天爸说要上门去把这只狗打死,乔木比他更快,已经将狗藏到自己家里,为了它,她和他之间永远多一重仇恨——她竟敢三番两次干涉他对这个家庭下属任何一条生命的主宰。

那年起她就跟啾仔相依为命,房东嫌弃她养狗,搬了家,新邻居怕狗,不愿意跟啾仔同乘电梯,嫌恶的态度令啾仔郁闷一整夜,但它不与人记恨,隔日还是向所有与它对上目光的人类摇尾巴,它年级渐渐大了,不会将尾巴摇得像螺旋桨,是很温柔地轻轻地摇。

她省吃俭用几年攒下首付,买了一套一楼带小院子的二手老房,然后啾仔就病了。

她害怕回忆那半年。

她知道啾仔尽了全力了。

就在那时妈打电话叫她回家吃饭,说乔家宝带女朋友回来了,是做宠物医生的,人很开朗漂亮,就是年纪比家宝大了一点,跟你一样大,快二十八,不过……妈在电话那头快喜极而泣了。总之家宝愿意就好,佛祖显灵,一切都变好了,乔木,要是你也带男朋友回来就更好,总要有个人来照顾你的呀……听到这里她挂了电话。

她带啾仔转去贺天然工作的医院,也许她是想求求贺天然,看在你我未来是亲戚的份上,拜托你救救我的狗。爸最爱吹嘘自己的人脉,她想也许这点新的所谓人脉真的可以成为她和啾仔的转机,但最终没有,她没开这个口,接治啾仔的医生也不是贺天然。

医生再次建议她给啾仔安乐死那天,她在医院门口碰见贺天然,这是她们第二次见面。

贺天然当然听说了啾仔的病情。

她们用眼神与客套微笑打过招呼,定定地看了对方几秒。

乔木问,安乐死后会怎样?

贺天然答,就什么都结束了,快乐结束了,等待结束了,吃饭的幸福,玩玩具的幸福,和你在一起的幸福,统统都结束了,痛苦也结束了。

乔木又问,它会愿意吗?

贺天然答,我们永远不知道,它这辈子能自己做的决定不多。但如果是你替它做的决定,不管是什么,也许它会愿意。它相信你。

她们告别。

那天乔木终于为啾仔做了决定。

一周后,她将啾仔埋在新家的院子里,为它种了一棵小小的桂花树。

那天深夜贺天然发短信来,说,啾仔走了,是去了更好的地方。

她没存她的号码,但她知道是她。

她没有回复。

但也许那条短信也是一棵小小的桂花树,落地生根,开始萌芽。

如果这些事情不曾发生,今夜她会跟她走吗?

乔木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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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幕丨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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