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序白鲜少有说这么多话的时候。
从前几次,莫不皆是她问,他答。
之外的事,他从不多言。
谢宜听着他说话,感觉那声音犹似清泉,叮铃入耳的一刹间,她略有些混沌的脑子便彻底清醒过来。
她长这么大,生平第一次觉得听人讲话也称得上是一种享受。
***
贺序白今日点的菜式不错,谢宜兴致上头,也顾不得他阻拦,便强硬取了两壶女儿红过来,直饮到曛色满天,再撑不住,方肯停歇。
溶殷将沾了油烟的襜裳换下,穿回平常衣衫后方从清腴楼的厨房里出来,见自家主子正小心翼翼地扶着那位郡主殿下上了马车,漆黑的眸里仍氤氲着仿佛驱不散的温柔。
一时间,他竟有些恍惚,便不由得脱口道:“殿下何不将实情道出?”
明明他就是清腴楼的主人。
扶光迤逦而下,散在马车周遭,微风拂动车帷,露出里头那人醺红恬静的脸。
这一刹间,仿佛岁月都开了花,生了香。
贺序白光是那般静静地瞧着,便觉心里被填得满满当当,回想起她今日说的“我养你”这话,圈圈涟漪霎时在他面上荡漾开来。
男人悠悠笑道:“若直说了,哪里还有这般好的事?我便当个身无长物的穷鬼好了,只赖着她养我。”
自家主子笑得春光灿烂,唇角的笑好似怎么压都压不下去,仿佛天上掉下个大馅饼正巧砸中他般,溶殷忍不住腹诽:你还真舍得下面子。
溶殷到底没敢把这话说出口,眼瞧贺序白上了马车,便忙坐到车前,驱着车往郡主府方向赶。
马车里。
身旁人柔柔地歪在他肩上,贺序白不得已伸了手将谢宜扶住。
粗糙的指腹透过衣衫轻轻地捏住她肩峰的一刹间,她身上独有的温暖触感透过衣衫从指尖渗进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他忍不住低眉望向她。
车内燃着炭盆,帘子将车窗围得密不透风,里头温暖得宛若春日。
她温热的呼吸洒在他搭在肩峰的手背上,带着湿漉漉的暖意,男人微微一颤,喉结滚动的刹那,俊秀的脸染上了几许酡红。
这么些年,他日日夜夜,睡里梦里,无不盼着这时候。
半晌,贺序白长长地吁一口气,不仅额上有细密的汗珠不停渗出,连手也濡了一片。
马车正巧驶停。
他抽出帕子将汗珠擦拭干净,方不紧不慢地将谢宜打横抱起,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下了马车,径直将她带回内殿。
暮色将尽,青榆见谢宜和贺序白还未回府,本欲着人去催,可在内殿门口焦急地来回踱步时,便见那原一脸苍白的宁王此时面上竟染了些许潮红。
且还将她家主子抱着回来。
青榆惊讶间又忙迎上去,却见谢宜喝得醉醺醺,早已是不醒人事,青榆忙命人去取碗醒酒汤。
贺序白将她稳稳地放到榻上,方一脸歉意地与青榆道:“原是本王不好,今日带她去清腴楼吃了点东西,还点了两壶酒。”
堂堂宁王,与一个侍女说话却是这般客气,青榆险些反应不过来,忙笑道:“我们家姑娘什么性子,我知道。她哪回去清腴楼,若不能喝上两盅,必不肯了事的,且兴许是今日高兴,多喝了两杯,才致如此,与殿下什么相干。”
眼见谢宜喝下醒酒汤,神色略微好些了,贺序白方回了东偏殿歇息。
***
翌日。
一丝金色曙光从帐幔缝隙迤逦着钻进去,落到那翠纹织锦金边软枕上,卧在上面的人轻轻地蹙下眉,旋即朝里翻了个身,将半张脸都埋在被褥里。
“吱!”
恰在此时,大门发出轻微的一声响,七八个侍女端着洗漱的东西鱼贯而入。
青榆上前撩起帐幔,见谢宜仍酣睡着,不免笑道:“姑娘,今儿是大年初一,你需得和宁王殿下进宫向太后陛下恭贺新禧,断不能再似往日一般赖着不起了,快醒醒。”
她这话音未歇,榻上的人一翻身,霍然睁开眼,猛地坐起。
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利落得紧。
想到要进宫,谢宜顿时没了睡意,睁着惺忪睡眼坐到镜子前,嘟囔了声:“好姐姐,你不提醒,我险些便忘了,若迟了去,皇祖母必定要逮着我舞上一曲。”
容芷正命人端了膳食进来,打趣着笑道:“旧年殿下赖床不起,被迫覆着面纱舞了一曲,谁知那一舞动京城,好些个王侯公子明里暗里地着人打听,这覆着面纱的姑娘是谁,殿下的名声若稍好些,只怕如今小公子都会走路了。如今殿下既有了人家,还是圣上赐婚,怕这个作甚?”
青榆给谢宜梳着头,一脸庆幸地道:“得亏姑娘当时没有人家,京中的这些王侯公子哪个不是妻妾成群?连那素来声名在外的严家公子也不外如是,如今姑娘许了宁王,我倒欢喜得很。且这些时日我瞧着,宁王殿下人品贵重,谦和有礼,竟与传闻中的丝毫不同,可知看人看事,还须得自个儿接触过、经历过,方知事情本质。”
容芷转首深深地看了青榆一眼,禁不住扬唇,打趣儿她,“你们瞧瞧,旁人若是不知,还以为经历这些事的是青榆这丫头呢。”
谢宜温言道:“青榆姐姐自小与我一同长大,她能瞧得上的人,必是好的。”
谢宜一言止了纷争。
梳洗完毕,谢宜方命人到东偏殿请贺序白过来一起用膳。
不到片刻,门外便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叮铃声。
谢宜无须细听,便知定是她送的那海棠白鹭纹银香囊被他挂在了腰间,行走时微风拂动,叮铃作响。
男人抬脚踏进。
谢宜循声望去。
果不其然,那纹银香囊已被他挂在了腰间。
一见了贺序白那张云淡风轻的脸,谢宜才倏然想起昨儿在清腴楼酩酊大醉一事,也不知她醉倒后有没有闹出什么糗事。
谢宜原想问个清楚,奈何见他面上并无一丝异样,又觉得应当无事。
即便真的有事,他既不主动提起,那她便权当没有此事发生,糊涂一阵也就过去了。
略略思忖片刻,谢宜还是觉得不提为妙。
“郡主昨晚睡得可好?”瞧她垂首心不在焉地吃着,贺序白率先打破沉默。
谢宜正自思量,忽闻他此言,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抬首,讷讷地道:“挺,挺好的。”
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
见他似无话,谢宜继续低眉喝了两口燕窝羹。
“新年快乐。”
缄默片刻,男人清润的嗓音再次灌进耳中。
他这一声恭贺来得猝不及防,谢宜抬眼,一脸蒙圈地看着他。
眼前人的嘴角沾了一点燕窝碎。
贺序白见状,抽出随身携带的帕子,伸手过去。
谢宜顿然回神,下意识躲开。
男人的手落了空,蓦地停在中间。
空气凝滞,尴尬中却又裹挟着几许暧昧。
气氛有些微妙,谢宜拘谨地率先撇过眼,顺道抽走他手上的帕子擦了擦嘴角,低眉道:“谢谢,我自己来。”
贺序白收回手,毫不在意地漾起唇角:“慢点吃。”
外头的小厮理好了鞭炮,青榆进来,丝毫不知里头的尴尬,便扬声道:“殿下,姑娘,要放炮了,你们可要去瞧?”
“自然要去。”
谢宜正不知该如何打破这尴尬,见青榆可巧进来,便不由得暗道她真真是她的及时雨。
大门处,长长的一串大红鞭炮挂在廊檐下,一小厮举着个小火把等着秦易下令。
秦易立在旁边,笑着高喊:“吉时到,放炮。”
小厮闻声,忙朝拖到地上的炮竹伸手。
下一瞬。
“噼里啪啦......”
鞭炮炸响,燃着火光似是在祝祷新一年的来临。
薄薄的烟雾带着硝烟在周围弥漫。
明明谢宜就站在身旁,可贺序白瞧着,却仿佛有些看不清她的脸。
“新年快乐,”她忽然侧身,朝他莞尔,“才刚忘了和你说了。”
她的声音清灵,宛若夜莺最美的歌唱。
氤氲在空中的白雾裹着硫磺的味道,本该呛人得紧,可此时的贺序白却咳不了半点。
他紧紧地盯着,用尽力气地看着。
恍惚间,他发现眼前人的笑脸在这一片薄雾中愈发清晰,愈发灿烂。
他仿佛意识到什么,心在一这刹间,犹似春风拂过寸草不生的山岗。
从此山高海阔,再不见贫瘠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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