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齐琅的到来令一次普通的小长假变得不那么普通,方可望对待新来的美术老师不如对待齐琅耐心,她坦然承认自己确实双重标准待人,无法做到陪前者仔仔细细赏装潢快快乐乐登阁楼,潦草介绍过一番画室就带齐琅回家。
在街道上,方可望左手拉着行李箱,步幅比平时要更大更匆促地走在齐琅前面,途中她们偶遇出来购买酸奶的白茵茵,对方看到她们后神色非常诧异,而方可望没有给她询问的机会,打了个招呼就快步离开。
齐琅在后面冲白茵茵笑一笑,分明是与几个月前一模一样的眉眼。
而几乎是进房间的第一秒,方可望就转过身,一把将齐琅拽进自己怀里抱住。
单薄的棉质T恤可以使她清晰感受到对方胸前胸针的形状,那样硌硬而不爽快,但她们却贡献出相较于长安夜雨那晚同枕而眠之时更加用力的拥抱。
齐琅心跳慌张,磅礴密集的激动之下,她张开手掌抚顺着方可望的后背,鼻尖涌入的是方阿姨今日所用香水的味道。
当下已经是后半天,只剩后调的香草和雪松,泛着一点柔滑甜甜的椰香,她情不自禁偏头用唇扫一扫方可望的后颈侧。
方可望轻轻颤栗了一下,这才缓缓放开她,开口就问:“你怎么回来了?”
齐琅笑着不说话,双手缠在方可望腰后,抬头时眼睛亮晶晶的,满载令方可望无比难却的盛情。
于是方可望情不自禁地吻上那双眼睛,退身时操着非常、非常之轻柔的嗓音再问一遍:“齐琅,为什么回来?”
为什么回来?当然是——“没办法的,走不了,我也有牵挂。”
姑姑一度告诫她不要思春,回程的飞机上也压下自己对母亲的心焦,对她说虽然仓促,但这次夏日旅途也的确是结束了,但她就是忘不了方可望,她不想让两人连再见都来不及讲。
她总觉得结局不该是这样,也算是交付过真心的女孩,最后关乎十七岁夏天的记忆绝不该是束之高阁或不了了之。
听到这句话,方可望一下子就想到捡到道格拉斯的那天,对面的女孩疾病未愈,从东跑到西只为邀请她出门看一场彩虹,而她抱起小猫,没有胆量与她走出那扇门,连陈情都不敢。
而今她变成别人的牵挂,再也没有巧舌退避对方冲动大胆重返小镇的心意,只得无条件投降,再次抱住她,埋首在她颈间,低声重复道:“我知道。我知道了。”
方绮很快就会回来,方可望冷静下来后松开齐琅,把脚底蹭她的道格拉斯塞到她怀里,推她去沙发上坐好,自己去接水给她。
杯子从茶几面上递过去时她问齐琅奶奶怎么样,得到答复后才意识到齐琅此次返程根本就是无处可去。小洋楼已经人去楼空,病情稳定的薛韩英女士需要在疗养院静养,阿姨陪了过去,此次是齐琅一个人搭飞机过来,方可望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给父母交代的。
许许多多件事情横亘在她们面前亟需解决,方可望毕生第一次体会到学生身份带给她的身不由己。
齐琅亦是冲动,在家里跟爸爸妈妈消极抵抗时只想要快快见到方可望,在飞机上也是在构想重逢景象,等真正看见方可望,才想到也不十分确定方阿姨会不会收留突如其来的自己,且自己只有一个季度的时间,温淑说的是只允许她待到理想院校举行面试,而一年后两人将要前往的地方总归很难是同一座城。
倏然一切狂喜都可以被现实打回原形,方可望坐在她身旁,垂下头像是在思考什么。
齐琅凑近她,伸手攥住她的左手,摩挲两下,朝她笑一笑,安慰说:“好啦,来了就不会轻易再走了,齐琅琅从不撒谎。”
未及方可望回应她,门锁先发出响动,是方绮从店里回来了。
她哼着小曲把钥匙挂上玄关处的铁架,回过头看到两个女孩齐齐从沙发上站起来还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便“哟”一声,说:“你俩又玩一块了啊。”
方可望习惯她的不着调,让齐琅坐下,自己跟她去厨房。齐琅撑着脸颊看母女两个拉上磨砂门,隐约听到方可望用略微讨好的语气叫了声“妈”。
她发了会儿呆,回过神来挠了下道格拉斯的下巴,小声说:“没有妈妈会不爱自己女儿,对不对?”顿了几秒又问,“女儿做什么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对不对?”
齐琅刚回到家的那几天,其实并没有很难过,也并不常想起方可望。
第一次是有天午后她在医院陪奶奶打点滴时随意翻阅手表的司汤达,读到萨尔茨堡树枝上的盐结晶,第一反应居然是一个一千多公里以外的人,即使那时她并不确定对方是否愿意为她这颗树枝吃力地将爱说来。
算爱吗?相爱是两个人的事情,她们在夜里接过一个不算正式的吻,但也没有确定是不是该谈恋爱。
不过毕竟在一线城市的生活是自己从小到大所熟悉的,身边朋友超过一半都与她的人生同途,饭局玩耍天天都有,有驾照刚到手的同学载着她们去郊外BBQ,还去红磡看了演唱会。
家里这边夏天实在长,一年里有三百天天天都在喝冰甜水,人就很不容易讨到苦吃。
国际部开学前一周一群人中脑袋最灵光、成就顶高高的好友柯仪参加完新加坡的科技类大赛回国,得知她已经从小镇归家后亲自把游乐门票递到家里来,还作为齐家熟客拎着气泡水站在客厅,笑称她怎么去那么久,感觉是被流放回来的,人都瘦了一大圈,非要带她去几家餐厅试新,替她安排此后的日程表。
虽说薛韩英还插着呼吸管在医院治疗,但病情稳定下来后温淑也不愿意让齐琅一个小孩子跟着大人成日里提心吊胆,把病啊药啊手术啊挂在嘴边,是以家中司机两班倒,小齐小姐想去哪玩就去哪玩。
某次下午从港岛的西班牙餐厅出来,柯仪作为成年人多喝了几杯桑格利亚,歪倒在车后座,司机看到后提醒她车载的小冰箱里有醒酒的酸奶。
齐琅把东西递给她后摁下车窗,车子正从中环隧道开出去,夏季潮热的风灌进车厢,她眯起眼睛,听到柯仪迷迷糊糊用粤语问她怎么回来一直都是一副不太开心的样子。
电台每日金曲里播放的是经典老歌,歌手唱得走心,咬字都苦情,齐琅很轻易地就想到她跟方可望在西南那个小小机场分享各自喜爱的港片的情景。
中秋节就要到了,高楼林立的地方是很难看到圆满月亮的。齐琅胳膊搭在车窗上,背对着柯仪说:“我在小镇还有事情没做完,对其他任何都提不起劲。”
柯仪清醒几分,拍拍手浮夸地讲:“去呗!齐琅琅你这么好命谁舍得让你留遗憾啊,没做完就回去做呗!”
齐琅斟酌着心思,没有心力回复她,过了会儿柯仪像是彻底醒了酒,在一旁不停歇地说:“讲真的哦,学艺术的是会敏感细腻一些,你画笔灵成那样,多去自然里走走也是非常好的,听温阿姨说你住的地方能看得到雪山是真的假的?你画了没?画画还真不像我们学科学,是很吃天赋的,我们这种家庭你能做成这样已经是基因彩票——分明是样样都得到的人嘛,还没十八岁就给自己留什么遗憾,我听着都难过,小镇而已,再去一趟叔叔阿姨不会不应你。”
齐琅自小就接收无数道这样的轻盈与温柔,那句天生好命是真真切切的。
月亮浑圆的十五第二天,齐则安将要返英。她临走前把之前拍的UAL的照片做成了册子送给齐琅,里面有一些是与她在工作场合上有交集的人辗转几度春秋送给她的。
齐琅在别墅门前送别她,对这份珍重礼物回道自己会好好珍藏,但当齐则安说期待她面试顺利成功拿到offer,她却从头至尾都没有答话。
齐则康和温淑站在她们身后,齐则安上车前拥抱她,伏在她耳边慢声说:“西安那边的酒店寄了东西回来,有一个小物件我放在你床头了,你记得收。”
齐琅在车子走后迅速回头上楼回房间,床头花瓶里插着后院新摘的月季,半开的花苞之下,熟悉的包装盒搁置在柜面上。
——方可望临走时并没有带走那枚拆信刀。
齐琅兴致而起之时购买的、被她笑称博美人笑的东西,美人本人则潇洒到并不留恋短暂的乌托邦。
齐琅致电酒店工作人员询问礼物被找寻到时的具体状态,得知其是被妥善安放在茶几醒目位置时彻底灰心。当天的家庭晚餐上,她搁下筷子后对父母郑重地宣布:“爸爸妈妈,我要回小镇。”
她言之凿凿,毫无商榷余地。
温淑最开始是不同意的,两人抵抗过一段时间,最后还是为人父母的舍不得孩子怄气,当然只好是顺女儿心意。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做了一顿晚餐的功夫,方绮和方可望就已经达成共识。
作为一家之长,方绮在餐桌上宣布齐琅正式成为了她们的室友,她表示愿意接受远道而来的艺术生齐琅寄宿,并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供齐琅上交父母,不过由于房子是两居室,她必须和方可望同床共枕。
齐琅和方可望接收通知时都很好地控制住了脸上的表情,适时展露的欢欣仿佛只是由于可以与普通同性朋友共同度过许多个夜晚,跟小时候去同学家里过夜是一样性质的。
只有齐琅和方可望知道两者并不相同,丘比特很早就射来一箭,亲吻嘴角类似的亲密是爱情,是冒险,是孤注一掷,是不可告人的青春秘密。
当晚齐琅给父母打完交代电话后回到被窝,方可望正合上日记本躺下。
她钻到方可望怀里紧紧搂着她,问她这一个月里你有没有想起我。
一切的一切都真切美好如同失而复得,同一床被子里,她们呼吸交错在一起。连胸脯的起伏都彼此相牵。
方可望抵着齐琅的额头,觉得自己像是画室门上挖出的那块纯色玻璃,对方呼出的雾气打在她脸颊之上,她的心脏与倏尔远逝的潮湿水汽共振。
她想语文老师说得不对,秋天也未必克制,从齐琅这里汲取到的莽撞,足够她们及时行乐。
方可望伸出食指比在她鼻尖,紧接着又贴上到唇珠,用气声对她说:“房间隔音不太好,表白请小声。”
齐琅一丝不苟地盯着她,抿住嘴虔诚地点点头,挪一挪身子贴近她的耳朵,一字一顿地讲:“方可望,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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