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08.

虽然齐琅的英语水平已经可以达到native speaker的标准,但她还是会在每周一早晨隔着七小时的时差与在伦敦的姑姑通一则电话。

齐温两家亲戚里,齐琅跟这位大她整整一轮的小姑姑关系最亲密,而这项传统从她六岁起保留至今,到最后锻炼口语为次要,交流感情是真实目的。

齐则安大学时学物理,master学位拿到后发觉对自己来说这个专业天花板高度有限,便毅然决然放弃掉导师抛出的博士及未来五年研究计划的橄榄枝,翻出照相机重拾幼时热爱的摄影,现今她定居欧洲,已经是几家国际知名旅游刊志的供稿人。

电话拨过去时齐则安刚从酒吧回来,她穿着热裤吊带边卸妆边问齐琅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齐琅看了眼腕上零时区时间的石英表,调侃对面人今天收场居然没有过午夜。

齐则安擦擦脸蹦出去换睡衣,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来:“奔三了,开始着手准备养生大业。”

齐琅兴致不高,返回去回答她前一个问题:“我跑来小镇陪奶奶住,每天要早起吃早餐,齐则安女士你不要跟我争,论养生我才是第一名。”

她说完把摄像头对准自己面前的粥,自得地“喏”一声。

齐则安敷衍地“哇塞”,紧接着话音一转,立刻要求她将手机递给奶奶,她要向自己的妈妈隔空要亲亲。

齐琅简直受不了她,放下勺子将手机推给长辈,然后趴到餐桌上,用手背撑着脸发呆。

小镇高中的暑期补课满打满算已经进行过三周,她从进程的第二天就去天天去画室。方可望比她想得还要称职,画室里的陈设与两人一起去的那次还是略有不同,明显是经过二次整理的。

比如画架的高度做了轻微调整,两侧墙壁的画作也从星星月亮苹果和梨变成了她塞在画板里的还算出色的练手品,雕塑被蒙上防尘布,自己的颜料盒子也都被拧紧并妥善安置。

于是重拾画笔的复健过程颇为顺利愉悦,一切都非常非常好。当天她实在开心,画到中途跑去校园遛弯,顶着午后四点的炽热太阳,在方可望带她走过的小路里居然抓到一对偷偷摸摸谈恋爱的小情侣。她不觉得尴尬,反倒跑上去问人家两个是不是准高三的,得到肯定答复后接着问他们什么时候下学。

她捏着得到的时间,回到画室后满心满意构想自己去高三楼下接方可望放学的场景,盘算这次一定要做点什么感谢她,或者单纯陪陪她,因为那天曹老师有说她转学来不久,而她看起来显然不像是有什么亲密伙伴的样子。

尽管这样的陪伴只能持续不到两个月。

假期补课不会加自修课,齐琅五点二十分准时出现在教学楼出口,她找了面灌木丛后的石凳坐下,面朝楼梯口的方向,放学铃响后紧紧盯着鱼贯而出的高中生,仿若要花尽这辈子所有的期盼与专注。

一刻钟后,再从楼上下来的学生已然零散,齐琅守株待兔的位置也从凳子变成了一楼楼梯间。

失守令她感到挫败,但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迫切地寻找一个人的举动其实有些逾矩。

想象中美妙到瑰丽的景况并没有出现,倒是有女生从楼上向下走,看到她比较脸生后主动好心提醒道:“同学,楼上已经没有人了。”

齐琅表情难掩失落,仍是点点头礼貌感谢:“谢谢你啊。”

她拽着书包带子,回过身迈下两阶后拧着眉毛回头再问一遍:“真的没有了吗?这是准高三生的楼吧?”

“是。没人了,参加补课的就两个班,我锁的门。”

对方大概是好心,与她一起下楼时多问了一句:“你找人吗?”

齐琅报出方可望的大名,得到的答复是她并没有参加本次暑期培优计划。

独自回家的路没有那样长过,五点多钟的太阳还是有余温,大约是心头拧巴也有重量,正午喝的绿豆汤没有效果,齐琅走得出了很多汗,当天晚上也没有吃晚餐。

她躺在床上,心想与方可望不顺路是不错,出了校门她得向左,而小方老板的书店和家都在右手边,但她私心里愿意陪好朋友绕远路,但却没想到天才女孩方可望竟然压根不参与课后小灶活动。

那天之后她的创作也变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奶奶乐得见她在盛夏天天只是睡眠喝汤摇扇子,不会催她去学校,齐则康和温淑那边会定期给她抄送机构和职业规划师发送给他们的邮件,留学进程稳步推进。

她看着流逝的光阴,心态与来这里之前是万万不同了,总认为还有一些更激越的、不甘的东西被压在心底。

叽叽喳喳的齐则安会母事项圆满完毕,手机扬声器里传出小姑姑的声音,她用粤语说:“妈咪,我要跟琅琅讲话”。

齐琅从奶奶手中接过手机,动作懒怠,神情也恹恹。

一番花蝴蝶操作下来,齐则安早就忘却口语练习,招摇地隔着屏幕逗她:“怎么看起来不开心?”

齐琅侧眸睇她一眼,“没有啊,”看到对方挑眉后又疑惑补充,“很明显吗?”

“拜托——上个月在家打电话你还托我去UAL给你拍夏景,结果这都一个月了你还不让我给你pass照片,没事才怪。”

齐琅的确是没能良好掌握延迟满足的本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过惯了,对什么都是想要就拥有。

而以为可以攥紧了却变成流沙的短暂感情没能真正得到,她一天能想起来方可望一百次。

下楼梯要想,喝绿豆汤要想,阿姨说暴雨打湿了紫藤花还要再想,最可怕的一次,她窝在沙发上看台剧,小言女主蹬自行车栽花上学她也还是会想起方可望的、载过她的单车后座。

齐琅思忖了一下,还是决定询问社交场的宠儿齐则安:“小姑姑,怎么才能做到主动去找一个很久没联系的、不熟悉的同学,同时不丢失风度。”

齐则安仰天长笑三十秒,待到齐琅面子差点挂不住了才回答:“你们为什么很久不联系?”

齐琅想了想,老成地说:“没有为什么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关系没有好到天天见面的程度,一次信心没有得到人就很容易撤退嘛,这个道理不用我教你吧。”

“既然关系没有好到那种程度,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找她?”

“因为她说她喜欢我啊。”齐琅看着小姑姑的眼睛,答得认真,“我想和她交朋友,因为说真的,我也有点喜欢她。”

她说完又推一下手机,立刻反驳自己:“哎呀也不是那种喜欢啦。我说不上来,反正她那个人蛮酷的,她是这里第一个带我去阁楼看雪山的人,而且她碰汽水的姿态都很漂亮,你见到就知道了,你也会喜欢她的,真的。”

齐则安沉默了一会儿,她脸上的笑慢慢收起来,而后又扬一扬唇,轻声打趣道:“小琅琅,你最好不要是少女思春。”

她顿了顿,纠正说:“一定不要。”

本来应该超坚决否认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齐琅最后还是没有匡正她的用词。

白茵茵进书店时刚好撞见方可望在跟她妈妈吵架。

说吵架其实也不太恰当,母女两个都没有用过分难听的字句,只是方绮接连反问了两句“你为什么未经我的允许私自做主不去学校”“这都一个月了你当真以为我不管你吗”,而方可望不答话,只面容平静地站在打印机旁,问她:“今天又有题要印吗?麻烦你了。”

白茵茵连连摆手:“没事没事,顺路替你带一下,不麻烦。”

方可望说了声“谢谢”,然后把白茵茵递给她的空白套卷一张一张放进打印机里,交叠操作,出纸口一直在吐出新的卷子,她没动手去拾。

白茵茵眼神扫过书架上的书,然后小心地瞄了一眼方可望。

这位新同学转学来第一天就填补了她旁边的全班唯一一张空桌子,而可以空降曹兰洁的重点班的女孩绝非泛泛之辈。有一次她因为证明材料的事情去曹老师办公室找签字,在门口就听到班主任对同事说这位新转来的女同学走的是保送的路子。

成绩为重的年纪,众人对优等生自然会拥有超越同辈的敬仰,有资格在手的方可望该是风光无比,偏偏低调同桌从不主动提,她也就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把“你好厉害”挂在嘴上。

“她还去过吗?”

白茵茵还停留在保送竞赛那一段,蓦地被打断后没反应过来方可望问了什么:“你说什么?”

方可望的声音与打印机的作业声一起响起:“我问,前几周周二,你在楼梯间碰到的那个女生,她还去教学楼找过人吗?”

白茵茵“哦”一声,头摇得很诚实:“没有了,她没再来过。”

方可望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再没说话。

正好打印机工作结束,方可望把原件按照原本的顺序一一整理好,递还给白茵茵时从抽屉拿了块巧克力出来压在上面,再次道谢:“谢谢,麻烦你了。”

白茵茵离开后方可望没有立即写题,她从工作台出去,心不在焉地端详了一下被热气蒸腾地有点蔫的绿植,择掉了两片坏死的叶子。

或许方绮也觉得毫无用处,说了两句便停止批评她擅作主张,趿着凉拖跑去后院树荫下听收音机。早已不再流行的歌手的歌声透过穿堂的微风传进来,一切都宁静地有些过了头。

齐琅没有去过了啊,方可望脑中又重现方才白茵茵说的话。然后她发现自己今天又一次想起了那个穿白裙子、鬼精地眨着好看眼睛向她讨汽水的女孩。

然而下一秒,书店的隔热门帘被人掀开,来人动作很轻,却还是撞到了檐上的风铃。

她眯眯眼睛,在清脆的叮铃咣铛声响中举了举手中的东西,说:“小方老板,一月一度汽水日到了,今日嘉宾是甜水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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