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钱是她卖药材攒下来的,一斤晾晒好的药材也仅仅只能卖出几块钱。为了采药材,她背着背篼剥开一片又一片草丛,翻过了一个又一个山头。
她是个极为节俭的人,年轻时为了省工钱,连所住砖房的砖瓦都是她和丈夫自己背回来的。平日里连电视都不太舍得开,入夜了就关灯睡觉。
她省吃俭用了一辈子,却把那些她舍不得的好东西拿了出来,大大方方地向池郁分享。
那些好都是池郁从前没体会过的。那是池郁最美好的四年。他第一次感受到家人的温暖和关爱。
但她已经太老了,年轻时候为了养大几个孩子,什么累活重活都做,健康时不显露,等到老了,什么病痛都缠上来了。
池郁成长的脚步赶不上她衰老的速度。
她无法再行走,除了躺在床上,剩下的时间都在轮椅上度过。她的肌肉开始萎缩,常年输液的手遍布淤青,皮肤松松垮垮地附在身上,显得她格外苍老、虚弱。
在山里生活轮椅并不好推出门,所以轮椅常常只能停在大门口,她被困在了轮椅上。门前有一片青山,稍远处望出去也是山,这就是她眼前能看到的东西。再远一些的地方她想要再看看也去不了了。
人生在世,到最后都只求一个健康平安,最怕的就是老来病,那太折磨人了。
或许是老天爷发了善心,觉得那么好的人不该饱受病痛折磨,也可能是觉得池郁享受的宠爱够多了。总之,老太太病逝在瘫痪后的第二年。
距离春节仅有两周,她被救护车送往镇医院,当晚人就没了。池郁在家等了一晚上,只等来池母报丧的电话。本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池郁甚至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池郁一个人在家,趴在床上哭到眼睛红肿,喉咙也哑了。可外婆已经离开了,无论他哭得多伤心都不会回来安慰他的。
他再也等不回他的外婆了,他等到的只有她的遗体以及为她而办的葬礼。
老太太的灵堂设在堂屋,但停放遗体的棺木却安置在屋外。村子里有旧俗,在外逝去的人是不能在家里停灵的,不然会对家族不利。至于为什么不利,原因无从考究。
据说有一家人不忍老母离世后还要停棺在门外被风吹日晒,从屋后的墙上开了一道门把棺木抬进了堂屋。那家人后来的遭遇果真如老祖宗所说的那样,一年到头都磕磕绊绊、诸事不顺,想来,大概就是因为破了规矩导致的。
具体是谁家发生的事也没人能讲上来,但他们讲起那事时语气坚定、言之凿凿,就好像是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没人怀疑其可信度。
叶家几兄妹和叔伯商量后,到底是遵从了旧俗。
池郁依旧做不了什么,他说不出抵抗的话,他无法为外婆争取,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弱小。
那样温柔的人,哪怕是瘫痪了也未曾对身边的人发火或是表露出消极的情绪,却没被人温柔对待。和丈夫呕心沥血建立的家,在她要落叶归根时将她拒之门外,这样收场未免太过凄凉。
守孝那几天,池郁无比乖顺,大人们让做什么池郁就跟着做什么,他犟了那么多年,打不怕骂不怕的,突然之间就让大人觉得他变得懂事了。
池郁安安静静地往棺木旁的瓦盆里烧纸钱添香,不时为棺木底下的灯盏里添油,棺木前那盏长明灯,是逝者通往阴间之路的指引。
香烛纸钱燃烧产生的烟雾和刺鼻的气味直往鼻子眼睛里钻,熏得人鼻腔干涩、眼睛发疼。烟熏火燎的,仿佛要刻进人的骨缝和肺腑之中,甚至是火葬场那股油腻腻的烧焦味也久久不散,哪怕是出殡后过了好久好久池郁还能闻到,他也分不清是自己幻嗅了还是真的被那些味道浸透了。
堂屋大门旁放着一个黑色的大音响,循环播放着悲戚无比的哀乐,一遍又一遍。
一切都在提醒着“逝者已逝”,要生者久久铭记亲人离世那痛彻心扉的滋味。
讽刺的是老太太的头七刚过,池郁的舅妈就和母亲吵起来了。
罗青青数落老太太偏心,说这些年自己不在家住,不知道叶玟明里暗里拿了娘家多少的好处。她骂叶玟拧不清自己的位置,已经是嫁出去的女儿了还拖家带口在娘家住着。她讥讽叶玟疯疯癫癫的,难怪会嫁第二回。
吵得不可开交,丝毫不顾脸面。
“滚出我的屋。”最后,她对池家母子说。
当天叶玟便收拾了东西回家,池郁提着东西跟在她的身后。两人的行李少得可怜,来时匆匆也回得匆匆。
两母子回家后在家里过了年,又短暂地住了一段时间,正月十五过完就坐着火车投奔池父去了。三十几个小时的硬座,等到下车腿都是肿的。
到了r城后叶玟在附近的发型屋帮工,池堰依旧在工地,池郁则被安排在附近的中学继续读书。
大概是池堰那段时间心情很好,池郁在开学前还得到允许去手机城挑选了手机。一个几百块的杂牌半智能机,价格便宜且功能齐全。池堰付了钱,又带着池郁在旁边的柜台选了张手机卡。
池郁捧着手机把所有功能都研究了个遍,连铃声都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设置了。一直到睡觉仍然有些兴奋。
这是他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份算得上贵重的礼物,要从父母那里讨点好可不太容易。
池郁很想和人分享一下这种被人重视的喜悦,但是实在没有人可以说。他没有无话不说的朋友和家人可以聊一聊。
联系人里除了父母和姨母一家,还有一串被池郁牢记于心却永远也无法拨通的号码。
——那是池郁外婆家的号码。哦对了,现在已经不能说是外婆家了,那是别人的家,罗青青早就把房子卖了,几万块的价格,连带着田地和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打包了出去。就连老太太的遗照也找理由烧了。
什么念想都没留。当真把“生者如斯”做到极致。
胡思乱想了一通,池郁翻出手机联系人,反复盯着那串号码看,过了好久才将手机放下。
以前年纪小不懂事,总以为自己有外婆就够了,但外婆只陪他走了很短的一程路,剩下的路难走或是好走都需要他自己一个人走,他身边没有别人。
可尝过了甜,便再也不想吃苦了啊。
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阵,却始终无法入睡。
绑在帐顶风扇呼呼地吹,池父时不时呼出一阵堪比雷响的鼾声,隐约还能听到灯泡滋滋的电流声。
很吵。
池郁一把扯过被子将头埋了进去。
嘿嘿,能看得见我吗?[摆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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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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