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昔令山上风很大,阿笋被埋在一个小小的山坳里,背风,却不背光,一个比阿笋人高不了多少的小墓碑笔直地插在地上,被日头晒得暖烘烘的,上面什么都没写。关醇一路过来都在跟周不辞哭诉自己一时糊涂,梅子糖怕是成了他一个心结了。他从怀里掏出那几粒梅子糖,摊开来放在阿笋的墓碑前,说了句:“阿笋乖,吃糖。”回过头来对周不辞说:“事先也没问过周先生,想着还是您来定这碑上的字,所以没让石匠给刻,您要是想定了我这就去找石匠。”

周不辞咬着牙,脸颊都绷紧了,说:“嗯,待我想定了,就去告诉你,你先回去吧,我坐一会儿。”关醇抹了把眼泪,“嗳”了一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看关醇走远了,周不辞才把小包袱放在地上,从里面一样一样地掏出东西来,竹蜻蜓,哨子,两个他从惠都买回来的花钿,一套新衣服,和一本之前就说好让阿笋背诵回来默写的千字文。周不辞一边摆,一边兀自念叨道:“阿笋,一个人怕不怕?先生来陪你坐一会儿。太阳晒不晒?晒的话就来告诉先生好不好?这个是给你买的头花,阿笋戴上肯定最漂亮,还有这个,是先生在惠都给阿笋做的新衣服,现在穿大了点,咱们过阵子再穿。这本书呢,也不知道阿笋背了多少,先生不在,是不是又偷懒啦?没关系,偷懒也行,先生也不罚你。要是想吃糖,就托梦告诉先生,先生给阿笋买好多好多糖,好不好?”周不辞这样说着,颓然瘫坐在地上,早就泪流满面,可他还是在接着说:“阿笋,给先生当女儿好不好?先生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阿笋啊。可是跟着先生怎么总吃苦了呢?你看,你出生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最后还得一个人睡在山上,离你的家乡是不是很远啊?阿笋不说话,就是答应了,以后不叫先生,叫爹爹,好不好?”

周不辞用力咬破自己的手指,因为脱力,咬了几次,然后跪在地上,用血在阿笋的墓碑上写了“吾儿周笋之墓,慈父周不辞立”,好几次因为颤抖写歪了,他都用衣袖擦一擦,重新补回去,他像是面对着阿笋,边写边说:“阿笋,爹爹叫周不辞,记住了吗?你要跟着爹爹一起姓周,爹爹给阿笋写上名字,咱们不做孤魂野鬼,若是要托梦,就来找爹爹,好不好?”

一整日,周不辞坐在这个小山坳里,跟阿笋颠来倒去地说了很久,还对着墓碑晃了晃手上的链子,说:“阿笋看,是将军给爹爹戴上的,爹爹也疼,手脚都疼,不喜欢,可是有了这个爹爹就能跟着将军大大去打欺负阿笋的人,阿笋等爹爹一年,然后爹爹来陪阿笋,好不好?”日头西斜,阳光逐渐照不进山坳,周不辞起身拍拍衣摆上的土,把包袱皮叠好,又郑重地对墓碑说:“爹爹下次带其格其来看阿笋,阿笋乖乖听话,爹爹走了。”

等周不辞回到将军府,已经过了戌时,白日里在山上哭得多了,眼睛肿得不像话,又没吃东西,跨进府门的时候踉踉跄跄的,抬头正对上雁平丘站在院子里。雁平丘没有派人暗中跟着周不辞,他知道自己也有想要赌的东西,一直到戌时三刻,胸口那股火才又点起来,他让人不要收走桌上的菜,冷了的重新热透了端上来,只要饭菜还热着,这顿饭就还没吃完。

周不辞迎面对上雁平丘,笑了笑,眼睛跟两个枣核似的,把脸挤得皱巴巴的,他说:“将军,我回来吃饭。”雁平丘看他笑,胸口的火就熄了,他看周不辞仿佛脚下一软,连忙上前两步扶住了,周不辞说:“我认了阿笋做女儿,我有女儿了。”雁平丘箍着他,箍得紧紧的,把人往屋里带,说:“天凉,先进屋吃饭吧。”

他赌赢了。

他俩安静地坐在一桌上,周不辞看上去心情很不错,整个过程嘴角都微微翘着。雁平丘问:“在高兴什么呢?”周不辞说:“我有家人了啊,我有盼头了。”说罢自嘲地笑了笑,“生平第一次觉得活着有盼头了。”

雁平丘刚听他说认了阿笋做女儿,以为他累得胡言乱语,现下看又不是那么回事了,便追问:“什么盼头?”

周不辞深呼吸着垂下眼,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又弯了,说:“因为……”他皱着眉,似乎是很难组织语言把话说清楚似的,“因为只要我杀了他,一年后下去了,有女儿陪我。”他笑着把这么苦涩的话说出来,说得像那些要解甲回家的老兵,或者像是个羁旅半生的归客,即便是笑着说出来的话,也太苦了,苦得雁平丘喉头发紧。他问:“一年后不回掀云阁,当真会死?”

周不辞记着雁平丘说不信他,随即摆摆手不再解释,一边去夹一块肉,一边说:“无妨的。”

雁平丘也没等他再说什么,转身走出去,周不辞没抬头看他,继续埋头吃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过了不多时,雁平丘拿着个精致的小匣子走回来,从里面拿出把钥匙,坐在周不辞身边,直接扯着铁链把周不辞的手拽到身前,周不辞没防备,被铁链磨破的地方疼得他“嘶”了一声,有些诧异地盯着雁平丘,看他忙活了半晌,又蹲下身去扯过周不辞的脚。一番折腾过后,雁平丘把解下来的链子归置好,跟钥匙一起放回了小匣子。

“将军,你……”周不辞看着空空如也的手腕,回不过神。

雁平丘说:“别愣着了,赶紧吃饭。”

周不辞有些急,问:“为何解了它?我不跑,我不走,我得留在这里,你别赶我走。”

雁平丘肩膀松懈下来,抬手摸上周不辞的头顶,轻轻揉了揉,说:“不赶你走,吃吧。”

周不辞半信半疑,缓缓拿起筷子,又不放心,回头盯着雁平丘,认真地问道:“当真?”

雁平丘也笑了,眼底装满周不辞塞给他的悲苦,说:“当真。”

“围剿掀云阁,揪出幕后的人,你都带着……”

“带着你,快吃吧。”

周不辞鼻子又红了,雁平丘坐在一边看他努力地眨眼,突然有点心酸,却不知道刚刚解开的到底是心结还是锁链了。雁平丘说:“吃完带你去个地方吧。”

周不辞嘴里嚼着一大口羊肉,愣了一下,说:“啊?这么晚了?”

雁平丘说:“嗯。”

周不辞连忙加快了速度,雁平丘笑了,说:“不着急,慢慢吃。”

等周不辞喝完最后一口汤,雁平丘已经把马牵到了大门口,他招呼周不辞道:“走,带你去看阿鲁河解冻。”他骑在马上,像两个人第一次同骑一样,让周不辞坐在身前,问:“冷吗?”周不辞摇了摇头,一想到黑夜里也看不到摇头,便答说:“不冷的。”因为雁平丘用氅衣裹着他,给他贴着自己热腾腾的胸口,他甚至觉得有些烫了,脸都要烧起来。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有马蹄安静地掠过昔令山关口,远处的阿鲁河在明月下泛着白色的光。

“这么晚了为何要去看河水解冻?”周不辞有些疑惑,尴尬地开口问道。

“到了你就知道了,早就想带你去看。”雁平丘不急着答话,把大氅的前襟拉得更紧了些。

解冻期的阿鲁河,水流比任何一个时期都要湍急,上游的水凶狠地敲碎冰面,在过不去的地方打出一个个旋涡,然后卷着碎冰翻着白浪,继续往下一个冰面砸过去。两人站在河边,雁平丘才开口说:“你之前问过我,信不信轮回,你看。”周不辞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河面上一个刚被冰块冲散的旋涡,雁平丘接着说道:“你说那像不像轮回?义无反顾地冲过去,撞死在一个地方,就可以重新开始。每次走到尽头了,都可以有轮回,听上去是不是还不错。”

周不辞看着冰层迸裂的河面,喃喃道:“将军……”

雁平丘平和地看着他,说:“其实有没有轮回,都会被推着继续向前走,就像我们在这世上,不都是一去不返的吗?”他说着,在河边坐了下来,拍了拍身边的空地,周不辞也随和地同他一起坐下。“有或者没有,我都只能在这一世里,撞破了头,送了命,也只能在这一世。”雁平丘笑着问周不辞:“那我就当它没有,其实没有也不可惜,对吧?”

周不辞望向阿鲁河,自言自语道:“不可惜吗?”

雁平丘说:“如果没了轮回,明知道会头破血流,会送命,横竖都没有回头路,不留余地是不是更痛快?”

周不辞若有所思,问道:“所以将军觉得有吗?”

雁平丘的眼睛闪闪发光,说:“我只要这一世的痛快,不管有没有,我都不信。”

周不辞思索着雁平丘的话,再也没有出声。

估摸着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雁平丘想到什么,回头去看周不辞,这人已经躺在他身边睡着了,大约是太冷,周不辞在睡梦里蜷成了一小团,雁平丘用大氅把他裹好,将他连托带抱弄到马上,这一番颠动周不辞也没清醒过来,迷迷糊糊地说:“嗯?回去吗?”雁平丘在他耳边低声说:“嗯,回去了,你坐稳。”周不辞靠在雁平丘怀里,侧了侧身,循着热源把脸塞到了雁平丘脖颈处,找了个舒服的位置,从鼻腔里含糊地“嗯”了一声,说:“那不起床了。”雁平丘“嗤”地笑了,心里不愿意把他颠醒,轻轻一夹马腹,让马儿慢悠悠地走起来。

阿鲁河咆哮着经过他们身后,根本来不及看月下这一对骑在马上的人。雁平丘悄悄用下巴蹭了蹭周不辞的头发,像喝了醇酒一样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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