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德昌一听就不乐意了,公公这不挺好的么,怎么说话呢!他啐了一口茶叶,说,“公公好得很,有事儿说,别吵吵嚷嚷的。”
雁平丘原本一脸麻木地坐在下首,听这消息以为乌云卓的人突袭了,心说斥候那边还没消息啊,就听福贵儿说,“有一群无赖,在军营门口闹上了!说是南城墙根儿下冻死了人,让给个说法!不然就要当场抹脖子!”
“?”雁平丘倏地站起身,把跪在地上的福贵儿又吓了一跳。自那天进城的时候被马蹄从头顶上掠过一次之后,他在雁平丘面前就连大气都不敢喘。
严德昌放下茶杯,尴尬地看了雁平丘一眼,说:“怎么回事啊?”
“就是之前那群,从将军府赶出来的人,现下都住在南……”
“你说什么?”雁平丘眯起眼睛,“从将军府赶出来?”
严德昌对福贵儿使了个眼色,福贵儿会意,连忙住了口,爬起来弯腰想要退出去,雁平丘上前一把将他拎了起来“本将军问你话,什么叫’从将军府赶出来’?”福贵儿被提着脚尖离地,吓得眼珠直往后翻,尿都快流出来了。
眼看着福贵儿要死,严德昌坐不住了,抬着肚子走过来,肥手搭在雁平丘的胳膊上说,“如江啊,别急嘛,不是什么大事,要我说呢,派人去安抚一下,给点钱就打发了,何必这么大火气呢?”
雁平丘不可置信地转过脸来,把福贵儿往地上一扔,说“严公公,不瞒你说,监军衙门要动工,迁出来的百姓我都安置到自己府上去了。天寒地冻的,不能让人睡在大街上。”雁平丘指着地上的福贵儿“如今这小子说我府上赶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严德昌把脸上堆叠的肉舒展开来,油腻的笑意顿时就没了,他重新坐回椅子上,说“都是下人嘛,一路跟着我北上,吃了不少苦,现在有个地方歇歇脚休息休息,等南街巷那边盖好,我就带人搬出去,到时候再让他们住进去嘛。”
“休息休息?”
“都挤在你这军营里,大家也不方便啊!横竖你把府都让出来了,给谁住不是住呢?”
“所以就让你的人把百姓都赶出来?”
“什么你的人我的人,大家同朝为官,都是朝廷栋梁啊!那要有个三长两短的,百姓能担得起这个责吗?”严德昌说着又端起了茶,低头仔细地对着杯子吹了吹。
雁平丘不想再跟他多费口舌,转身出了议事厅。走到门边刚抬起脚,听到身后的严德昌慢条斯理地说:“还是太年轻啊,死几个人而已,这地方打起仗来天天都死人,大惊小怪的。”雁平丘深吸了一口气,一股说不来的憋闷堵在胸口,他一脚踹翻了守门的小太监,扬长而去。
军营门口已经闹炸锅了,带头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他看到雁平丘走过来,推搡着门口的侍卫,大声喊“雁将军!”听他这么一喊,大伙儿都看到了站在风雪里的雁平丘,逐渐安静下来。
男人说“雁将军!龙牙军是我们念州的守护神,我们念您一家的恩情,您要我们的命尽管拿去,整个念州的老百姓绝无二话。但如今天寒地冻,我们住了几辈人的房子,官老爷来了说拆就拆。我们无家可归,您前脚开恩开了府门让我们住进去,后脚再把我们赶出来!名声您是赚了,人命我们赔上。我那老母亲六十多岁,本也没几年活头了,如今连个寿终正寝都指望不上,活活冻死在外头。”男人越说声音越大,带着哭腔,一句一句砸在雁平丘身上,“雁将军,官老爷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人们群情激愤,纷纷应和着呼喊起来。“我们就不配活着吗!”“老百姓的命也是命!”
男人举起手里的柴刀,说“雁将军!咱这雁守镇,几时出过这种事!我们祖祖辈辈住在这里,蛮子来了都不怕,现下却要死在自己人手里!今日我们豁出这条贱命不要了,也要向您讨个说法!”
隔着茫茫大雪,雁平丘望着这些身不由己的人,雪把他们的衣服打湿了,也打湿了他的。在他们的喊声里,雁平丘也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讨个说法。
这个说法向谁讨?
青灰色的天空里轰隆隆地打起了闷雷,雁平丘抬眼望去,什么都看不清。
忽然他的肩头一沉,一件大氅裹在了他的肩上。他回头,周不辞正站在他身后,没有回应他错愕的眼神,而是越过他,走到了人群前面。他一身白衣,黑发上也落满了雪。
周不辞对着人群开口说道:“大伙儿听我说一句,你们且先回去,把一家老小都带到军营里来。”
为首的男人先是一愣,随后大声说“又待怎的?要把我们全都赶尽杀绝了吗!”人们沸沸扬扬地举着柴刀棒子,被愤怒驱赶着叫骂出声,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能活着。
周不辞说“大伙儿若是信我,便这就回去把家人都唤来,将军已在营地里划出了一块地方,让大伙儿暂时都住进来,冬衣柴火管够!”
人群里有人质问周不辞,“说得好听!你又是哪个!雁将军都没开口,你说话作得了数吗!”
周不辞回头看了一眼雁平丘,带着让人安定的气息,笑着说“我啊!我是雁将军的军师!”
“军师?”人们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军师是个啥官儿?”
“军师说话作得准吗?”
“是不是管着将军打仗的?”
“将军的老师?”
“比将军大吗?”
“长得也不像坏人。”
周不辞看人群似有松动的意思,走上前按下带头那男人举着柴刀的手,说“若还是不信,我跟大伙儿走一趟,一同去请了你们家小回来。”
人群里有个老迈的声音颤巍巍地说,“军师老爷这么说了,咱们就先住下,横竖雁将军不会不管咱们的!”人们点头附和,收了柴刀和棒子,簇拥着周不辞从军营门口散了。老百姓就是这样,你不把他们推向万丈深渊,他们长久的强大的忍耐力能让你忘记他们甚至还需要一口饭吃,仅仅是一口饭,就是他们能活下去的燎原的念想。
雁平丘一句话都没说,待人群散去,他还是一动不动站在雪地里。他捏着拳头,落在头发上的雪已经融化又结冰了,直到亲兵来给他撑伞,告诉他周不辞已经在校场附近把老百姓们安置下来了,他才终于舒展了拳头,把脚从雪里拔出来,四肢僵硬地走回住处去。
周不辞安顿好南街巷百姓,径自走来雁平丘小院门口,看里面黑着灯,以为雁平丘还没回来,正要转身,听到身后雁平丘的声音从院子里传出来,只是低低一声,“先生。”
“将军?”周不辞举着灯笼迟疑地迈步进去。
他提着一盏画了只小猪的灯笼,还是正月十五那天雁平丘让关醇从集市上给他买回来的。雁平丘当时只说去买几盏好看的灯笼,关醇不会挑,按照自己的喜好,尽买了些画着小猪、胖娃娃、漂亮姑娘的灯笼。周不辞觉得好笑,挑了盏画着美人遮面的让关醇自己带回去,剩下的都挂在檐下了。
雁平丘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身上落了厚厚一层雪,看上去他已经坐在这里很久了。周不辞循声走过去,把灯笼举到雁平丘脸前,才看清雁平丘连睫毛上都落满了雪花,像个冰雕一样。
“先生,我没有赶人。”雁平丘缓缓抬起眼,冻僵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将军放心,都已经安置好了,炭火和冬衣也都送过去了。”周不辞不明白雁平丘说这话的原因。
“先生,我从记事起就跟爹守在这里了。”雁平丘还是盯着周不辞的眼睛,继续说:“我娘和大哥,在我八岁的时候战死了,为了守住念州,就是今天在门口的那些人。”
周不辞直视雁平丘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平时的洒脱和狡黠,他透过这双眼睛,看到了一个八岁的小男孩,孤零零地站在血海里。
雁平丘撤回视线,低下头,自言自语似的说:“这些人里,多的是我从小就认识的叔伯长辈,我爹教我忠君爱国死而后已,要我跟他一样一辈子守着念州。但是我守在这里,不是因为这里是念州,而是因为念州有他们。我爹,我娘,我大哥,都在’他们’里面,我也是’他们’。我以前听人说,南边有的是好地方,比这里好多了,但是我一点都不羡慕他们,这里才是我家。”
周不辞看到那个小男孩低着头,毫无逻辑地喃喃自语,终于也没有开口,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按在了雁平丘已经被冻硬了的发顶。
也许那句“守着念州”的承诺,在雁平丘心里第一次逐渐清晰起来,也第一次让他感到无能为力。“守”这个字,对眼前来手脚都被束缚起来的雁平丘来说,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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