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轻轻摇了摇头。
他避开身子，同时虚挡住了尹竣的动作。
在无垠的夜色中，这个青年的脸色像青瓷一般，反着一层白光。但更莹莹亮着的，是他的眼睛。江南转过头来看住尹竣，撑住对方小臂的手，突然带上了劲儿：“殿下，我时间不多。”
尹竣点点头，退开一步，从对方手中轻轻扯出自己的袖子。
手一伸，他冲对方一侧头：“十四郎请讲。”
“侯傲与剌刺及倭寇都有勾结。”江南眨一眨眼睛，先将对方的势力透了个底。接着一把拉开自己的衣襟，胸口处露出一个拳头大的伤口。黑暗中，狰狞的疤痕像一只蛰伏的蜘蛛，正静静织网。
在蛛网的中心，一根青色的血管正隐隐跳动。
“北边暂还压得住，倭人诃黎勒才是真正的隐患。” 江南的语气没有起伏，“我本该是个死人，但他让我死不了，怎么都死不了。”
眼睛眯了眯，尹竣眼里闪过一阵微光：“邪术？”
“他……对你做了什么？”蓝澜转过身来，在月光下静静地问，脸上却是一片惨然。江南却没有答他，只是向着尹竣：“岭南过半的地方，都已经在他的掌握了——就是近日在高官大户之间正火热的帆教。”
“帆教。”尹竣垂下眼：“……苦海无涯，一帆尽渡。” 他摩挲着自己的手掌：“他想要渡谁？”
眼珠转过去，一层白翳阴阴生了出来，江南突然勾起嘴角，露出一颗犬牙。
“渡我，渡你，渡大文呀。”
一时间，变故忽生。谁都没想到，江南竟像变了个人似的倏然动手。
他右手五指成爪，当头冲着临安王的天灵盖抓去。尹翊没反应过来，久经锤炼的身体却感应到扑面而来的杀气，自己往后一退，险险避过这摧枯拉朽的一掌。
“江南”白着眼仁，利掌擦着尹翊鬓角而过，连带的掌风擦掉了他一缕飘在空中的头发。一击不成，“江南”又起一指，钢针般冲着目标的眉心扎去。尹翊只得接连后退，将一套步伐使到极致。他脚不沾地，贴着“江南”飘，一会儿绕到桌上，一会儿又借力往梁上挪。
这时一旁的蓝澜才终于一声喊出来：“江南——！”
极为凄厉。
本来紧跟着尹翊的“江南”身形恍惚一顿，有几分要被吸引的样子。
眉头微皱，尹翊脑子里飞快过着从他们埋伏进来，到与江南接上头这一路——太顺利了，怕是套中有套，被反将一军。但事已至此，也顾不得许多。他曲指一弹，一丝内力贴着“江南”的额顶扫过。
得把江南引过来，毕竟这里只有他能斡旋。
一旁一位被定住的守卫看得干着急。他暗自深吸一口气，气压丹田，想从内把这邪术冲开。但不知怎么了，就是破不开，最多只能让拳头微微抖动。他不动还好，身体一颤反而引起“江南”的注意。
这白生生的年轻男子突然停住，续而用一个诡异的角度转过头。眼窝处不见底的阴影趁着白眼仁，越发鬼气森森。他像是觉得好玩儿，凝视了守卫半响，像是打苍蝇似的突然抬手，一掌就要落下。
尹翊见状，心里暗叫一声不好。他在半空中猛地一腾，一左脚为轴心，硬是将自己转过来，和“江南”硬对了一掌。在两人内力交接的一瞬，尹翊就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一荡，紧接着就把几欲喷出的血往下压。
他额上的冷汗落下来。按理说操纵术都有迹可循，断不可能说来就来，而且来得让江南这个本主一点意识都没有。更何况他的内力虽不算顶尖，也绝不算弱，不应该与“江南”如此悬殊。
比起操纵术，这看起来更像早就埋好的某种防御机制。诃黎勒到底用了什么方法，竟然可以将一个人像傀儡一般改造，操控至此！
忍着胸口剧透，尹翊扯着守卫，迅速后退。但终究多了一个人，还是慢了，“江南”又抬起一掌，就要劈下。尹翊低吼一声，勉力运气将守卫往旁边一送，又用脚挑起旁边的凭架往“江南”脸上砸。
利用这虚晃一招得来的喘息，他又攒出一掌，打算硬抗“江南”。
守卫看得目眦欲裂，眼睛几乎流出血来。只恨自己不能往前冲，以身相替。
像是应了他的心意，这时有一个黑影从旁冲出来——是蓝澜。这钱庄的贵公子脸上还挂着泪痕，此刻却红了眼，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拦腰抱住“江南”就把他往柱子上撞。
尹翊想喊蓝澜，一口血却涌上。
他眼看着“江南”一掌就要拍在蓝澜背上。
鲜血喷出来。
蓝澜没动，硬生生受了这一章，顿时就吐了好大一口血。这血又呛进气管里，惹得他撕心累肺一阵咳。但他抱住“江南”的手一点都没动，全力将“江南”按在柱子上。他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江南”就又使什么招把他甩开了，也回不了头了。
“殿下...殿下快走！”他好不容易清干净喉咙里的血，才费尽说出这一句，“恐怕……”后半句他没说完，就又挨了“江南”一掌。但尹翊听懂了，蓝澜也意识到他们中计了。他们原本以为侯傲的目标是承和帝，没想到竟然是他自己！
“江南”一掌一掌往下劈，好像屠夫剁肉似的。蓝澜这回什么也没说，连哼都没哼一声，死死抱住“江南”，气息和血都混在一处。
有时候他想，江南该是恨自己的。无论人再怎么好，被强留在世上，都是要发脾气的。这些或许就是江南清醒时没法冲自己发的怨气吧。他一边想着，一边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碎了。
他怎么忍心，他当初怎么忍心把江南送到侯傲那儿去的？让他生受这种活罪。
肝肠寸断。
一掌又一掌“江南”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停在半空中。那只手是红的，颤抖着，连带着血也滴下来落在“江南”眼角，就好像他在哭。“江南”僵在那里，浑身上下都颤抖起来，好像在和什么斗争。
就在这一瞬，神兵天降。
一袭粗布斗篷罩住了蓝澜的视线——是盲先生！
他嘴角微微含笑，手作剑指，一指点住江南眉心，像母亲唤孩子似的柔声道：“十四郎，醒转来——”
江南听了这一声，竟缓缓停下。一缕金色丝线从额间蔓延，像藤蔓一样，包裹住他。太阳穴旁的血管微微鼓起，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极速逼出。江南无意识地痉挛，接着猛地仰头一吼。几股黑气从他的口鼻中冲天而出，被盲先生一把抓住，罩在金线中。
呲啦几声，黑气被烧化了。
江南也完全安静下来，倒在蓝澜怀里。
“殿下，”盲先生冲尹竣侧了侧头，“不忙起，容在下将计就计。”说着他又起剑指，极轻巧地点出几个金色星芒，手一挥就连成一线，是北斗紫微。接着冲尹竣遥遥一指：“天地玄牝，四方星宿，应命在人，隐而不显，观夫之行，如敕行之，诸星尊奉。”
蓝澜艰难地转过头，冲盲先生一点：“先生……这是在隐帝星？”盲先生淡淡颔首：“自从阿邵将帝位属意殿下之后，帝星也随之偏移。”
尹竣抵住柱子，想说话，一口血却涌出来：“……小，叔他——”
岭南，夜。
铁灰色的海水击打着刀削斧凿的岩壁，海风呼啸进岩上的石洞里。洞深处的火光霎时就灭了，连着壁上的纹路也暗下去。“啧，”一个黑影岔腿坐在那里，手边是一壶酒。
他打个响指，光又亮起来，照得四面红洞洞的。
是诃黎勒。
“帝星灭，江南再弱，尹竣也该死了。”诃黎勒瞄了一眼天空，从桌上捡起一颗花生扔到嘴里，又抓起几颗去剥。侯傲坐在一旁，浅浅抿着一盏酒，一时间只有诃黎勒嚼花生的嘎嘣声。
侯傲拈起一颗诃黎勒抛在他面前的花生，用手指把花生皮拂开，突然笑起来，问了一句：“你说我当皇帝好不好？”诃黎勒把挡在额前的一缕头发撩开，回头看了侯傲一眼：“有什么不好？想要的就先抓在手里，抓不住的，就再放了，省得多留念想。”
“权利，财富，运势。”侯傲小心地将花生拆做两半放在掌心，“人们都朝着这三者聚拢。天子手中握着至高权柄，到时候我们家门口就会很热闹了吧。”
诃黎勒剥花生剥得烦了，索性连壳扔嘴里，砸吧两下，把壳往海里一吐。“屁用没有，都是找你权的。和当年你爹死了，家里人抢钱没区别。你就是闲得。”侯傲笑了，拿起一半花生放到嘴里：“那你又为什么追一个不会回头的人。”
“我也闲啊，”诃黎勒杵着案几站起来，“我师父闲得管我和寒隽的事，我闲着也是闲着就把他宰了。”
“所以说人不能太闲了。”他望着洞口几乎滔天的潮水，长长地伸了懒腰。像是想起来了什么，猛地又回头看侯傲：“小傲啊，那个穆肃你打算怎么处理？”侯傲握着诃黎勒给他剥的另一半花生，轻轻掂量：“信我是不信的，但用也还得用。在他试图换取我信任的时候，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
“你带着他去南边送‘蒸屉’吧。”侯傲。“‘蒸屉’？”诃黎勒瞪大眼睛，笑起来：“你心也够大的啊小傲。”手掌打开，侯傲把另一半花生也吃了，用牙细细磨着：“局面已定，让这些小老鼠们看看也好，早点放弃。”
“魔头再给我剥个花生。”侯傲看向诃黎勒，眼角一吊。诃黎勒听了，轻笑一声：“捡到你的时候，还知道喊声叔，现在没大没小的。”侯傲拍拍手：“谁让你总也不老，现在谁大谁小还要两说。”
“时间过得快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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