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安,城南小院。
承和帝眉头微蹙,拿起放在手旁的叆叇,去扫账目。半响,他摘下叆叇:“杜林,你们好大的胆子,好大的气魄。”
杜林听了缓缓站起来,跪在承和帝面前:“当年被赖在执之头上的三笔款,只从蓝氏钱庄追回了一笔,剩下的都隐在田亩和军饷两大项中。但这两笔经过黑市数次流转,最后竟真没了。”
听到这句,承和帝眼光一扫,看着杜林锐利非常。“不对,”他断然地说,“自大案后,从承和二十二年起,户部的账每年都是朕亲自签的。二十五年彻底清丈,三十年裁军。除非……”
稽着手,杜林拜了下去:“臣罪滔天……确是边市。”
不看杜林,承和帝阖了阖眼,抬头去看叶子间隙泻下来的天光。他手轻轻在桌面上握了握。再睁眼,叫出一个名字:“白微!”
一个瘦削身影,缓缓从廊柱间的阴影里踱了出来。他冷冷走到承和帝面前,对一旁伏在地上的杜林视而不见。
“陛下,”白微冲承和帝一礼,“和剌刺正式互市不过今年的事。”他将袖子一抖,露出白得发青的手指,又朝承和帝一抬,示意借桌上茶水一用。承和帝颔首。
“他们走的,是俗称‘柳市’的黑市。”他比剑指,在桌面上简略画出地形。“这黑市在长柳丘附近。只在春秋起风,沙丘迁移两季展开。借由风沙遮掩,凉雍守军也无法可图。寻常商人无此胆量,必是内贼与剌刺联手。”
承和帝看着桌上的地图出神。过了一会儿,他轻轻一摆头:“罢了。”说着起身扶起杜林,“地上凉,阁老不要久跪。”又招手让侍卫给白微搬椅子。“朕老了,心软了——有些想那几个孩子了。”
杜林听了,在袖中端着手,不知道在想什么。
手指沿着水迹勾勒出的丘壑轻轻拂过,承和帝轻叹道:“大好河山呐。”指尖顿在辽东与华安间的雁山山脉。“柔止,”他看向白微,“你发京畿八卫增防驻守雁山,策应凉雍,以迎剌刺。”
“靖平卫辎重被劫不是巧合。剌刺早被‘柳市’喂饱,互市盟约不过缓兵之计。”承和帝手指又移到京畿:“调直隶三卫,河南三卫补充华安北面兵力,山东两卫增防长柳关,遏住南下咽喉。”
“陛下谋划缜密,”白微应着,却没有退下,“只是这里却没有留意。”说着在桌子东南角画出岭南地形。承和帝眼神一动:“海市。”白微点头,将岭南与剌刺连起来:“铁和马从沙漠进来,银子走海路运出。”
“张凯,王玄成,李朗,司马则策……”承和帝轻轻点出一串名字,“都调开吧。”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杜林动了。他站起朝承和帝一礼:“臣僭越了。”说完将大文天子的手握起,在掌心处写下一个名字。
“凉雍这个人,也不能用。”杜林平静地看着承和帝的眼睛。
承和帝收回手掌,叹了口气:“毕竟老英公救过他啊”。
末了,他将桌上地图一抹:“朕意请太傅出山,再入殿堂。”
只一句话,让杜林和白微两人敛了神色,肃然而立。
翌日,夜,城北英国公府。
这座敕建的四进宅院静悄悄的,尤其是占了一半地方的后堂内宅,没有一个仆役走动。此时只有一盏灯亮着。一只修长的手,在烛灯火焰上来回挑/弄。另一只则撑住额头,袖子拖下来,让灯下的面孔陷在阴影里。
桌上隔着一壶酒,金制的高脚杯在光下十分冷冽。
酒壶被人拎起来,先往自己嘴里倒了一口。也不怕别人嫌脏,又去给另一个人满上。“什么事情让我们家小傲不开心啊。”诃黎勒越过榻上案几,端着金杯凑近看着侯傲。
仍闭着眼睛,侯傲偏了偏头:“大魔王你回来了。”
笑了一下,将侯傲玩儿火的手从蜡烛上拽下来,又把灯罩罩上。诃黎勒将酒杯塞到那只空出来的手里。他又对着酒壶嘬了一口:“我可不是回来当保姆的。”缓缓睁开眼睛,侯傲看着杯里微晃的酒液:“老师回朝了。”
“好事,”诃黎勒蹲在榻上,“说明尹劭就在这华安的方寸中。”他看着侯傲:“想必你的人已经被庄夫子拆调开了吧。”侯傲翘起食指摇摇:“不知道真神仙是谁,他们路数太像了。”
坐起身,侯傲将杯子放在桌上:“但岭南的兵动了。”他看着诃黎勒,眼里有一股异样的光彩:“我这个杜伯伯怕是彻底走上了歧路。离了利益维系的世族领袖,就不是领袖而是落水狗。”
诃黎勒笑了:“小傲啊,对我也这么说话?”他举起酒壶向侯傲致意:“我们俩是一家的。”侯傲看着他,眼里的光柔了一瞬。他慢慢向诃黎勒靠过去,抱住了诃黎勒。
侯傲喃喃地说:“你去为我出气。”
抚上侯傲头发,诃黎勒轻轻拍着,眼睛却不知看向哪里:“给你把他们都杀了。穆肃,尹珏……寒小耶,一个不留。”
南去千万里,海上孤岛城寨倬倬在水中立着。
诃黎勒离开极乐洲已半旬。
亏了他的“抬举”,寒小耶在岛上通行无阻。只有一个地方去不得——岩洞底层的“祭台”——也就是锻造修补铁汽人的地方。尹珏推测,除了铁汽人,应该有更重要的东西也藏在那里。
虽然得了穆肃的暗号,但尹珏两人仍不敢动作。
万一是坑呢,身在虎穴不得不防。
寒小耶发现,到了白昼与黑夜相交的时分,就会有级别较高的教众抬着一个盒子悄悄潜入铁汽人的胸腔里。再出来时,手上盒子就没了。她隐约感觉到,那教众身上有一股潜伏的法力,与她自身的似乎一脉相承。
但是更邪,更冷。
也更黏腻,带着某种幽深的怨恨。
是邪神。
不敢掉以轻心,寒小耶和尹珏决定徐徐图之,先摸清楚一干教众的法力再说。按理,灵力提高需要日积月累的修炼,但这一帮人一看就是渔民或是庄稼人,手臂粗壮,掌心都带着老茧。肤色也黝黑,想必到这黑洞洞的山岩下也没多长时间,不然早捂白了。
那么他们依仗的灵力就应该是侯傲留下的。无论灵力的源头是什么,都需要阵法和符咒传输。因此寒小耶使了个诈,趁着夜里下雨,偷偷将水寨关卡一处防御符咒给抹掉了。
当晚关卡便进了水,整个法阵都滞塞了。
当值的教众急忙抢修。寒小耶则躲在暗处。一旦他们把法阵疏通,她就循着灵力而上,找到源头。当法阵重新亮起,那暗红色的灵力一跳一跳远去,寒小耶像只豹子似的纵身跟上,带着尹珏消失在夜色中。
两人一路穷追不舍,七绕八拐到了山岩的深处。天然岩洞纵深向内,壁上没有燃灯,四处黑洞洞的。
只有断断续续的暗红灵力,一下一下地往前奔去。
寒小耶猛然止住脚。
“我们不能再往前了。”她眯着眼,抽出寒隽剑。
尹珏听完神色一凛,抽出精铁打的扇子,不动声色将寒小耶护在身后。他就着两柄神兵的寒光向前望去。几尺外已没了陆路,只有一条幽深狭长的水道。而黑暗中似乎有两个庞然大物,一大一小的盘踞在前面不远处,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两人屏息不动。寒小耶悄悄从怀里掏出一张符咒,往墙上轻轻一扣。那符咒竟像是活了似的,七手八脚地往两个巨物那儿去了。但走到一半,像是碰到了什么,只轻轻撕的一声就没在了水里。
“不行,”寒小耶冲尹珏摇摇头,“应该是有防护咒,侦查符被吞了。”她将身前的尹珏扒开一点,“我下去探探,”然后将脖子上的玉坠子摘下来交给尹珏,“如果我死了,你赶快逃命,把这给我师父,他会知道的。”
抬手把她往后一拦,尹珏在寒小耶头上一敲:“哪轮得到你在这里托孤。”说完将衣服一脱,只穿一条中裤只身下水。
一下水,尹珏愣了一下,竟然是热的,还有一股硫磺的味道。
温泉?
他定了定心,深吸一口气,沿着岩石往对岸潜去。水下的岩石与水上的不同,竟然是黑色的,层层叠叠,像是未经敲打便凝固的铁水块。眉头一皱,尹珏心下狐疑更多,奈何就要到巨物盘踞之处,只能先集中精神对付首要危险。
尹珏静静浮出,水下功夫极好,一点气泡都没有。他露出半张面孔小心翼翼看着那两个怪物——是两尾奇大的鳄鱼。身上的鳞甲都被灌了铁水,望上去钢筋铁骨一般。
哎,尹珏叹息一声。这两尾鳄要是放在西南早被百姓尊为龙神,供养起来还来不及,哪里要遭这生灌铁水的罪。造孽哟。
不等他叹完,其中大的一尾像是感觉到什么,猛地向他转来。
一双猩红色的大眼瞬间睁开。
糟了。尹珏心中暗骂不好,手下动作却不慢,一个瞬身从水里腾出,吊在顶上,抽出别在腰上的精钢铁扇,划出一片铁扇就往大鳄身上射去。这角度极其刁钻,刚好蹭着肚皮与身子的交界处,在胸口三寸扎的又深又稳。
大鳄本就不安,这下更是激怒了它。
它头颅一甩,往上一跃,竟是要扑咬尹珏。没想到尹珏不按常理出牌,竟然真的放手落下让它只管咬。就在大鳄长牙蹭到尹珏手臂的瞬间,一道剑光将牙削短了三寸。而尹珏也翻到了大鳄的嘴上,死死扣住它的一张血盆大口。
“你行不行啊,”一听,是寒小耶跟了过来。她与尹珏擦肩而过,剑锋一转就冲另一只较小的鳄鱼去了。“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小生无以为报——”尹珏刚要嘴贫,身上大鳄却突然发力,眼看就要把他掀下去。
尹珏来不及细想,只得用尽全力扣住鳄嘴。就这刹那功夫,大鳄一翻,将他带到了水里,一时间天旋地转。
寒小耶听了响动回身要救,哪知小鳄骤然发作,一张不下于大鳄的巨口张开,竟然将寒隽剑一口咬下。瞪圆了眼,寒小耶反身拍出一张符咒,可那符咒却像是失了力,软绵绵落在不远处。
发了狠,寒小耶就要凭空引咒。一道漆黑身影却从她上面跃下,手飞快抚过小鳄下颚骨,找准穴位某一发力,小鳄吃痛,下意识张嘴将寒隽剑吐了出来。那人不等小鳄反应,抄起剑,脚尖往小鳄鼻尖一点,折身去救尹珏。
此人是个实用派,寒隽剑在他手里就是一根晾衣杆。他借着小鳄的力掠到上空,用剑尖挑着尹珏的皮腰带,竟硬生生将人挑了起来。这力道和内力都不容小觑。但也十分不怜香惜玉,也不拉尹珏一把,就直接一掌内力,将他打到对岸去。
这时,来人才猛一回头看向寒小耶。
寒小耶眯了眼睛看去,竟是穆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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