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年春天,他却一改先前凶恶嘴脸,拿出一副温厚做派,与南蛮诸部签订盟约。在他治下四年中,汉民南族相处融洽,互通有无。蛮子也是怕了这个混世魔王,欢天喜地过了近一年的清静日子。
此时的西宁王府内,除了练兵的呼喝,还有另一番的鸡飞狗跳。
“赵白!你再过来我就跳鱼池给你看!”
但见一名画儿一般的少年,穿着短打彩衣,迎风叱咤,别提有多意气风流了——当然,这是在他没有爬在一棵围墙旁的核桃树上,没有四手四脚地紧紧抱住树枝,没有以自身性命要挟下属——的情况下。
是的,这就是传说中那位潇洒若潘安,风姿胜宋玉的西宁王尹珏。
面对树上那杀猪宰鸡般地惨叫声,府里的兵从们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们深知西宁王不仅怕背四书五经怕到肚子痛,还更怕批判公务梳理文书,怕到能精神错乱还轻生的地步。也只有他那老实参将赵白还能锲而不舍,几十年如一日地,滴水穿石般地,苦口婆心地,亲妈唠叨似的劝他去处理公务。
参将赵白抱了一摞小山似的文件站在胡桃树下,眼巴巴的望着尹珏。他刚刚听了西宁王要跳到鱼池里的宣言,先是停顿了一下,续而用一种奶奶辈儿的苦心孤诣说道:“……殿下,您去年呐…就把咱家的鱼池给填了……改了鹿苑”说道这他还慢条斯理地顿了一下,“您请回头看……悠着点儿,别摔着!……您……您还是从了吧。”
这最后一句听得尹珏深憋屈却又无言以对。从了他…他西宁王又不是大黄花闺女,从什么从…最后他颇为无趣地感叹世态炎凉,连老好赵白都被他们带得敢调戏起帅爷来了,还调戏得一脸正气,满眼无辜。哎,是时候整治整治军纪了。
主意打定,尹珏从树枝上站了起来,寸步不让。他一双星眸圆瞪,双手叉腰,威胁似的呲了呲牙:“那又如何?我就是不判,你有本事上来咬我啊!?”而赵白仍是一副波澜不惊,雷打不动的赵奶奶脸,却语出惊人:“殿下……刚刚末将……喝凉水的时候,不小心塞了牙。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尹珏一听,这还了得,军纪荒废至此,连赵白都敢咬他了。世态炎凉啊,炎凉,这样忠臣良将何去何从啊,这日没法儿过了!他在心中愤愤道。
而今天赵参将居然保持了他的超水平发挥,乘胜追击。他突然福至心灵,趁尹珏发愣的当儿,一跃而起,将手中全部公文塞到了尹珏的怀里。而尹珏犹如一头被老牛拱了的老虎,睁大了眼睛,反应不及,一下失去平衡掉下树去。
尹珏在下落的时候终于回过神来,一把抛了怀里的文书,撑着旁边的围墙,在空中一个旋翻,再借着力几个腾跃,竟落到围墙外的行营里去了。赵白一看尹珏摔落一下急了,站在墙下急急呼喊,却没有人应。当他纵身站到围墙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又中计了,还是尹珏逃班屡试不爽的老计。
行营通着后山,他现在追过去,肯定连尹珏影子的影子都见不着了。赵白看着地上一片的文书,连抽自己几个大猪头耳光的心都有了。他只得垂头丧气地带着自己那张奶奶脸,长吁短叹地在呈尹珏两位皇兄的密函里又添上一条西宁王逃班的记录。
他迅速而潇洒地将密函系在信鸽腿上寄了出去。但那信鸽却并不像平时军队用的那些,反而像是林子里飞的野鸽,灰不喇唧,在阴天放出去,根本看不见。只是脚环上有一枚铜钱,钱眼里雕着朵兰花。
与赵白密函同时到达长皇嗣尹竣那里的,还有来自尹珏的亲笔信。信纸上龙飞凤舞,写得一把神鬼莫辨地蝌蚪文字。也只有和他从小青梅竹马,朝夕相处,相亲相爱的大哥尹竣才看得懂这天文奇书般文字。
西宁王逃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天高大哥远,尹竣这个做兄长的,此时也只有扶额而叹的份儿了。
尹竣在书房里接了这封信,看了又看,才慢慢拿起放在手边的算盘拨弄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接着就在给赵白的回函上添了四个字。一手造就了西宁王尹珏此后的悲惨生活——断钱,断粮,断消息。
他的书房里只点了桌上一盏灯,书架和屋子的角落几乎都陷在阴影里。这样燃灯似乎对于一个王爷来说,实在是有些寒酸了。
“殿下不管么?”这时屋子里忽地蹦出另一个声音,听起来像寻常的家人,说的话却不卑不亢的。这人坐在灯照不到的地方,整个人都在黑暗里,要不是他出声,旁地人根本发现不了他。
临安王尹竣笑了笑,对他似乎很是信任,一边答着,手上一边还回着信函。也不怕被他看了去。“陇南一直是我们和太宗派要争的地方,他向来跳脱,如此让他前去试探联络,才是自然不过。”
像是想到了西宁王的性子,那人也轻笑了起来。“是啊,陛下和你们从小就宠着他,不过…”他像是起了戏虐的性子一样,调高了语气。“你倒不担心,你那宝贝幺弟?”尹竣这时停住了笔,故作吃惊地抬起眼来看对方。“担心他!?”说着摇起头来。
“担心他…?我倒不如去担心那些撞在他枪口上的可怜人。”临安王一边叹着气,一边抬笔去蘸前面歙砚里的墨。他修长的五指转动这笔杆,让毛笔的每一面都均匀浸够墨汁。而后他看着另一封密函,长长叹了一口气,指着那信说:“我要操碎心的,是这一个。”
那信上只写了一句话,冷冷清清地,却重愈千钧。
“无碍,除夕雁不失期。”
这信上没有落款,只在末角处随手勾了一只回燕,昂头回望,迎风而舞。
角落的那人顿了一会儿才回话,像是仔细读了那封信。要是真是这样,那这人的本事恐怕不一般。“你担心凉雍王?”不等尹竣回答,他又先自己回答了自己,“…也是,他的心疾真是越来越严重了。”
尹竣听着竖起一根手指,“不但如此,老爷子这番向太宗派表明了要立我为储君。世家们要除我,他的处境就更危险。北疆的兵权可是大大的肥肉啊。”那人听了,像是也变得凝重起来,一时没有回话。
又过了一会儿,他在的角落有了响动,这人似乎是站了起来。他走近尹竣,在临安王桌边微弱灯光的照亮下,他一把胡子泛着银光,这人有些年岁了。“世家最新的动向我已经带到了。” 他朝尹竣抱了抱手,“老夫先走。”
尹竣也站起来,抱着手,朝对方回了礼,很是恭敬地说道:“何老慢行。”在这神秘长者离开之后,尹竣对着烛光定定看了一会儿,才又把目光放到信上。他盯着这封信,慢慢提起笔,准备落墨。但在下笔一瞬却又收了回来。如此反复几次,终是没有写下去。
他皱眉沉思着,昏黄的灯烛分割了他的面孔。一边分明年轻,有狭长迤逦眉目,端得是一派玉树芝兰;一边却陷在黑暗中,模糊不堪,只剩下眼中一道寒光流转,萦纡深沉。
他最终在一张细长信笺上写了两个字。那字迹遒劲有力,圆润方泽。
保重,他在信纸上如是说。
他不下笔则已,一下笔则笔法沉稳,如游龙走凤。尹竣在灯下细细地写着,嘴角线条坚毅。最后一封回函他写了很久,看起来却并不长。他那被烛光拉长的影子挡住了信的大半部分,只有几个字隐约可见。从那几个字来看,似乎是与贸易皮草有关,但似乎并不是尹竣本人的产业。
他写这几个字的时候,不自觉用了比先前更大的力。墨走得也比其他地方慢了些,氤氲开来,看起来有就颇有些血淋淋的意味——烦请代为照看老爷子养的老虎。虽然尚不需皮草,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在看信首,也写得客客气气,上面是大文最大钱庄少东的名字。
蓝兄,澜。
这一夜,尹竣书房的灯亮了很久。
传信的灰色飞鸽陆续从后院飞出。它们渐渐四散飞离,就像是被夜枭惊动的寻常野鸽。它们从这座京郊宅邸出发,带着如夜色般深沉的秘密,穿越千山万水,织成一张细密的大网,只待猎物自投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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