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庄莘要去敬酒之时,却被一行人当面迎住了。
这是一群年轻的官员,为守的是右都察御史苏常山。这位苏御史出生寒门,十八岁就高中了承和二十九年的状元。以殿上一纸养廉民本治政论深得承和帝赏识,破格任为四品佥都御史。苏常山深感皇恩,承和帝有过必谏,官员有失必纠,去年又破例直升为二品右都察御史,是寒门子弟居多的忠皇派领袖。
现在他迎过来敬庄莘,也不知是何用意。
但庄莘却像是毫不在意,被人中途截住倒也不恼。他那张惹人喜欢的面孔仍是笑意盈盈。南洛侯迎了上去,率先举杯:“久闻苏兄风采,今日有幸得见,果然不同凡响。”
苏常山是个国字脸,不知为什么,年纪轻轻就生得一脸络腮胡,远看起来像只大熊,显得比承和帝还老些。但他笑起来给人一种憨厚正直之感,让人不由得心生亲近之意。他也走近了一步,握住庄莘的手说:“南洛侯孝心,苏某亦是感佩。”
就在两手交握之时,庄莘感到苏常山轻轻递过来一张细长笺纸。
像这种朝局未定的时候,随便接人的传纸,是为官的大忌。更何况庄莘和苏常山还是第一次见面。但南洛侯却笑眯眯地回握住苏御史的手,很是熟悉的样子。他又和对方说了两句,然后趁着喝酒时长袖的掩饰扫了一眼。
请代为引见尹竣殿下。
常山拜谢。
忠皇派一直以承和帝意志为己志。此番承和帝已在明面上摆出了执意还位太祖宗脉,立太祖长皇嗣尹竣的决议。苏常山等人定会支持,但现在忠皇派还不能和太宗派有正面冲撞。所以他请庄莘代为引见,是比较妥当之举。
两人饮闭,交错之际,庄莘朝对方深深一笑,而苏常山也颔首为谢。
“子翊,看来你身体康健呐。”临安王尹竣看庄莘像自己走来,端起酒杯迎了出来。乍一听尹竣声音温润平实,竟肖像承和帝。但细听又比承和帝多一分金石之响,正是华贵堂皇。
“多谢兄长关怀,劣弟我是祸害,自然要遗千年嘛。”庄莘也疾步走了上去,他先祝了酒,又笑着指着尹竣案上一箸未动的鱼说道:“兄长若不食鱼,熊掌愿否?”说着意有所指地朝苏常山座上略一偏眼。
尹竣点了点头,眼睛转过去,与正借着喝酒侧过来的苏常山,微一点头。而庄莘没有言语,也不知他是怎样想的,很没有规矩的去捡尹竣案上的果子吃。但这样一来,尹竣的身影就被他挡出了一大半,叫旁人看不清楚。
末了,临安王尹竣拍了拍庄莘的右肩,一句话没说就转身回席。庄莘虽是笑眯眯的,乐呵得像只穿红衣的哈巴狗。但不知为何,在尹竣碰触他的时候,他弯着的眉毛,又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一直盯着庄莘的穆肃这时也皱起了眉头。
右肩有伤么。
正在思索间,穆肃却突然一下正立起来。他猛地的转过头去,眼睛几乎是凶狠地朝皇廷东南方看去。像草原上一只嗅到暴风雪的狼。他一瞬之间直觉到危险,好像有什么极其阴邪的东西正向这边靠近。
只见皇廷东南处的天空,泛起薄雾来,刮来的风中,透着一股躁动。
与此同时,在离京郊南山的一昙寺,也有人站在山崖边仰望东南天际。
那人负手而立,穿着靛青袍子,迎风站着,犹如一杆韧竹。但他样子却不像是寻常庙里的俗家弟子,那一头飘逸的长发让这人看起来更像个道士。
在山崖边还坐着一个大约二八年纪的女孩,正晃着腿,抬起头来看他。
那人从天际撤回目光,低下头来看女孩儿,嘴角微勾。
“你要的历练,或许在东南方,去一趟陇南吧,小耶。”
被唤作小耶的女孩,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一脸的不信任。因为两颊婴儿肥还没有完全消减,所以看起来有些气鼓鼓的。她一个蹦跶跳了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那人说道:“汉奸老不正经,你靠谱吗?”
那人听了女孩儿质疑,也不恼怒。他一双透亮的眼睛,沉下来,眼底的光一闪一闪的:“为师这回不戏耍你,你且去陇南。”
那小耶听了,皱起眉头来,慢慢收敛嬉笑神色。
她觉得自己这便宜师父今天的格外反常。居然连着这么正经的和自己说话。小耶敲着脑袋,琢磨起自己前些日子又怎么得罪这老不尊。
是…偷偷喝光他窝藏的桂花酒?还是…在空瓶子另灌了五毒酒?…难道…是汉奸师父发现,我把他的脸卖给青楼画师,画春宫?正在她集中精力,绞尽脑汁思索之际,突然被那人从背后一踢,一下站立不稳,被一脚踹下山崖去。
刚被踹下山崖的时候,小耶脸上还有些震惊。但之后立马反应过来,很是流畅地,一边从怀里掏出铁钩勾住山岩,一边佯装飙泪,以一种孤魂野鬼般地凄厉叫声说道:“混账师父——你要靠谱,这陇南就要山崩地裂了。”
可见被踹下山崖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而小耶明显已被她师父踹惯了,成了个中好手。
那人在崖上听了这句,不由噗嗤一声笑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勾着身子往崖下看了看,就直接把钱扔了下去。刚扔不久就听到小耶在下面一阵鬼哭狼号——钱袋明显直中目标——砸在了她的脑袋上。
她在崖下极缥缈地听见崖上那人传话:“对爱看云彩的乞丐慷慨些,包你翻本——还有说了多少遍——我叫寒隽,寒山的寒,隽永的隽。”
寒隽将自家徒弟踢下山崖之后,眼睛里的光凝了起来,缓缓收起了一副老不尊的面孔。
他看向皇城的表情越发凝重起来。那边天际呈现出一股阴冷的殷红,一看便是有大动将至的预兆。
东南处来风奇诡,按理说新旧交替之际的风应该是外冷内热,尤其是东南主火之向来的风。但刚刚这阵风却是外热内冷,刺骨至极。一昙寺再往北便是皇城,若后面跟着的这股狂风全吹过去,正中风口的御座——如此一来承和帝的头风估计就真药石罔效了。
寒隽轻轻叹了一口气,“不顾天道,引魂牵起地动,还觊觎天子,大师弟你的胆子竟还是这般肥得吓人。”他说着,手上比个法诀,登时幻化出一把白色长剑。
他细细凝视长剑,眼里的光波荡起来。
“师父…”他看了一会儿,身上的气聚了又散。就在这一声呼唤出口之后,他却像放弃一样的,将原本绷紧的全身,都松了下来。他轻轻将剑放在前方的岩石上,定定地站住了。
崖上的风慢慢停住了,而寒隽也快要站得融到那黑夜中去。但就在夜空闪过一丝微光,启明星微闪的时候,他却突然一下对着长剑跪了下去。“劣徒明矾不肖,未能谨遵师父遗训…”他垂着头看不清表情,“拔不出心中执念…”
寒隽慢慢伏下身去,“才酿成如今这般局面…”他说着一下扣下头去。他的额头撞在岩石上,发出闷闷地一声嗡响。他伏在地上,将头狠狠抵住岩石,血流出来也丝毫没有反应。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觉得好受一些。
长剑躺在岩石上,默不作声,宛如一个人正审视他的忏心。
嘶的一声,崖下的旋风不知如何袭了上来,将寒隽的头发吹得四散飞舞。而就在这时,那长剑像是被风鼓动一般,剑锋往两边颤了颤,一下子铮鸣起来。寒隽听了这剑鸣,猛地一下抬起头来,眼里闪过一丝惊异。
他缓缓地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不停震动的剑身。
寒隽的手,从剑锋一直抚到剑柄。那剑的锋极为锋利,在他触上的一瞬,他的手指就见了血。但奇怪的是,那血在剑上变得格外晶莹,最后竟一点一点地被吸到剑身里面去。而寒隽眼中的光,也像这血一样,一点一点往眸子深处凝去,最后变得坚硬起来。
在最后一滴血也被剑身融进之时,寒隽猛地站了起来。
他再次看向东南,眼神决绝。
一手持剑,一手比剑指,寒隽纵身越到崖上的云雾间,临空比划起来。
他一边舞着一边唱起歌谣来,虽然不知是什么调子,但歌声清悦浑厚,有一种星际旷野的感觉。
山崖上下,在他开口的一瞬,就蓦地静了下来。云雾上的风向寒隽身边环绕聚集过去。随着他身形上下腾跃,白色剑光在云雾间,隐约画出一直飞凤的影子。令人惊愕的是,他剑尖所到之处,居然都慢慢起了一层薄霜。
他一舞闭了
末了,寒隽轻轻弯腰,在空中用剑轻轻担起云间一片霜雪。他贴近了过去,嘴唇挨着雪片低语,“霜雪之君,小子斗胆,此番有劳了。”说罢,双手恭敬持雪,在崖边深深稽首,然后将这片雪花朝北轻轻抛了出去。
在他这轻轻一抛之后,东南的天空似乎微弱地亮了一下,天际处渐渐起了一层白雾,寒风往那边吹了过来,湿润着,柔柔的。这好像是要下雪了。
皇城。
五更刚过,皇廷内的大宴正酣。
承和帝笑眯眯地坐在御座之上,看着底下的群臣相互贺饮。庄莘和尹竣被一批亲族围住在御台下方,一时脱不了身。于是高台上的天家坐席中,就只剩了承和帝尹劭一个人。从后面的方向看去,承和帝很小,几乎就是半根筷子多的高度。虽然裹着厚厚的衮服,但也无法掩饰他的削瘦。
这时英国公侯傲上前去,躬身向承和帝敬了一杯酒。侯傲曾是承和帝的伴读,此时两人神态亲切,而尹劭也接过了对方敬的酒。这是唯一一个敢上前单独敬酒的大臣,因为其他人心里都明白,承和帝头风病越来越重了,喝不得酒。
穆肃在察觉东南方不对后就一直看着承和帝,视线没有一刻离开。却怎么也没有看出承和帝的表情。刚刚开始就有一股极怪的风从东南刮了过来,群臣们都被冻了一下,急忙就又喝起酒来。而承和帝坐在风口,神态举止却没有任何变化。
就在这时宫门之外传来一阵喊声,海啸一样。听得出来至少有近万人在一齐发声。满廷的人听了,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却都带着暖意微笑起来,眼里含着还噙着一丝自豪。
无论是太祖派,忠皇派,太宗派,还是其他大臣都无法否认;承和帝是难得的好皇帝,深得百姓爱戴——外面聚集的是自发来向承和帝贺年的百姓,他们刚刚一齐在城门外邀请承和帝代他们行跌千金的俗礼。
跌千金是华夏过年的习俗,就是在过了五更之后,将门闩或木杠在地上抛掷三下,以祈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由杜林为首,群臣齐齐站了起来恭请承和帝到外城门去行跌千金之礼。承和帝先是招了一名内侍,附耳嘱咐了几句。然后站了起来,从一旁的摆尾龙阶缓步而下。由大汉将军持仪仗牵引,几个黑衣卫士保护,慢慢向前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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