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林轻轻了喉咙,才慢慢开了口。他的话一出口即刻引起了朝堂的震动。当朝首辅杜大阁老轻言细语地说道:“陛下于昨夜遇刺。”不待他的话说完,主管宗人府的太祖派老臣立即站出。这老人抹一把雪白长须,高声质问:“那陛下现在如何?”周遭大臣一片附议。
杜首辅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他先看了一眼侯傲,才接着开口说:“陛下吉人天相,并未被伤到分毫,但却受惊,引得头风愈重。此番怕是暂时不能临朝了。”他转过身去,抬手示意内侍上前取下御座上的敕诏。
群臣们见敕诏将下,都躬身手持笏板准备恭听王言。
杜林见内侍取下敕诏,躬身向前,以待天子礼,对着敕诏稽首而拜。他缓缓弯下身子,拜了足有半刻才有直立起来。杜首辅双手拿过敕诏,与内侍一起向着群臣将敕诏展开。
上面朱笔御书,笔势俊逸流畅,圆润方泽,柔里藏劲,确是承和帝笔迹。只是上面撇捺的部分看起来略有颤抖,像是皇帝在写的时候,身体极其虚弱,手上力道欠缺。再看尾部皇信玉玺,上面篆刻笔法纤柔勾韵,气度遒劲,用古隶刻着太祖皇帝对后世子孙的训诫——法天载明,有德者昌。
在大文朝天家训诫里,包括承和帝寝宫思明殿里的“明”字都是指“民”。这里取得是以民为日月,则国有其明的寓意。而“载”字是指要以己身承载万民之意 。“法天”则是指要像天一样大公无私,倾心尽力爱护子民。由此足见立朝之初,太祖皇帝对民的一片拳拳赤子之心。可惜的是,在后代皇帝里,也只有承和帝承继了先祖大愿。
这样看来,这份敕诏真是承和帝的训令王言,如承和帝亲临。
太祖派老臣及苏常山等人看完敕诏,虽然脸色不变,但眼睛都深沉起来。他们并没有像其他大臣一样开始小声议论,而是看着杜林,等着他下一步的动作。而站在丹陛下的杜阁老则没什么大动,他双手捧着敕诏,见其他大臣正渐渐安静下来,便开始宣读敕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正旦大宴朕虽遇叛逆伏袭,托列祖圣贤护佑,无有伤害,诸卿勿乱。然头风愈重,实无力临朝,特令吏部尚书,滕鸣阁大学士内阁大臣杜林兼领朝政。望慎自中正,公持思敬,在朝诸卿切需恪尽辅助,以无误民生。
江浙都司穆肃救驾有功,虽父穆谨罪及其族,肃之忠勇实为天昭。特归其父祖勋爵,还封为辛国公,升为江浙都督府右都督,协辅临安王治领江浙兵事。朕朱笔故敕。”
杜林宣读完诏书,退下一步,将敕诏交由内侍高举过额,带领群臣朝敕诏稽首而拜,俯身称喏。等朝中文臣武官一齐起身之后,才又将敕诏请上御座。他立在丹陛之下,请穆肃走上前来,受麒麟赐袍,冠带绶印。
苏常山立起身来,略略皱眉,他和其他群臣一样,对穆肃陌生非常,朝会之前未曾听闻。但对于其父穆谨的名字,却是记忆尤新。穆谨承继祖辈爵位,官居辛国公兼户部尚书。因为一手炮制承和九年导空国库大案,被罢官削爵。
群臣此时都想起这个关节来,不经齐齐看向穆肃一阵轻声议论。
穆肃稽首立在中间,对他人的切切私语罔若未闻。他双眼看向承和帝御座,直直盯住承和帝的皇冕,轻轻侧身避开正朝御座的方向,才缓缓而拜。而他这一细微的动作,却被站在前面的侯傲看进眼中。
在赐服结束之后,穆肃依品阶站到了临安王的旁边,尹竣看他走来,轻轻往里挪了挪,颔首而笑。就在此时杜林站在丹陛下方,再次开了口。他转向尹竣,拱了拱手。“临安王殿下,虽天家祖上有训,受封藩王无令不得在京。但此番情形特殊,不知殿下是否可暂留京城几日,监慑国务?”他的话语声虽然轻,却又成功引起了朝堂中另一波议论。
忠皇派和太祖派的大臣一听,心都悬了起来。承和帝状况不明,临安王若留在帝都实在危险,刚何况是太宗派占优势的现下。而杜林以首辅摄政之尊提出来,无疑是表面很器重尹竣的样子,让他无法推辞,要把他强行留在帝都,不能回到江浙统领兵权钱粮。
他们交换一个眼神,心中一定,今日不论如何,也要让临安王从华安脱身。
右都察御史苏常山第一个站了出来。因为皇帝未能亲自临朝,他朝御座之上虚一举笏,然后直视杜林道:“无陛下诏令,藩王不能稽留在京,更何况陛下已有诏令,令杜首辅监摄国务。无诏让藩王在京,有违朝纲制度。”
苏御史有理有据,在不明承和帝真实情况之下,连几个亲太宗派的大臣都站出来附议。而太宗派大臣则都暗自斜眼看着胆大的青年御史,心说这人太过憨直竟敢面对面冲撞首辅杜林。
但细想之下,却又觉无可厚非,他本就是都察官员的御史,又一直受承和帝提拔,可谓是个只忠于皇帝的“纯臣”,不顾及朝堂关系脉络也是情有可原。于是他们看着这个大熊似的正直御史,不觉替他感到可惜起来。
杜林看了苏常山一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是苏常山的主考官,说来对方也算得上是他的门生。自己对他的文采政见自然是十分赏识。奈何这个苏常山,生来就是个倔驴脑袋,丝毫不懂经营。不仅朝堂上直接反对太宗一派,对自己侯傲等也多有冲撞。若不是遇上承和帝慧眼识珠,现在指不定在哪个偏僻县城做七品芝麻官。
不过,大文的百姓和承和帝是需要他这样的呆头好官的。
杜首辅想到这里,心下不经软了些,放柔了声音:“确有此定规,但今下实在是特殊,陛下遇刺,天下震荡,需临安王坐镇京畿以安民心。”说着还颇为凝重地叹了口气。而太宗一派,见杜林如此表态,皆出队陈词,列举古今几朝藩王临危受命坐镇京畿的功绩。
而事主本人临安王尹竣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们两方争辩。庄莘则更是老神在在的站在旁边,像看猴戏似的看着朝中一群大臣此起彼伏的争论。苏常山此时舌战群儒,只见他引经据典,用一顿子曰书云书说,将一干记忆力早不如前的中年大臣们,辩得毫无还嘴之力。
他正引了故隋年间楚王监国的典故:“昔故隋太宗北伐魏克帝,与克帝强战,而朝中消息未明。众臣请尚书令以楚王尊监国摄政。楚王严辞:‘予乃陛下之楚王,更有姨表兄弟之亲。尔等无敕强欲予监国,是要予作不忠不孝之臣耶!?’使太宗无后顾之忧。太宗凯旋后曾赞曰:‘朕有楚王,实胜有千万雄兵矣。’故隋楚王贵不可言,功勋卓著,尚不能无敕监国,何况临安王。”
见那中年大臣还要再辩,他抢上一步,虚举笏板厉声说道:“大人若强留临安王在京,岂不是要殿下做那不忠不孝之臣。若此,大人岂不言先师孔圣人之忠孝礼义为谬言,而我等乃至大人父祖甚至陛下所学皆是妄言?”他一双大眼圆瞪,长须倒立,怒然而斥,“那敢问大人眼中置圣人何在?置君父何在?若大人置圣人,君父于无物,那大人又置这大文百姓何在?”
泱泱数言下来,说得那大臣脸上一阵青白,几乎是哆嗦着被同僚扶回队伍中去。连侯傲听了这番犀利言论都忍不住想拍手称赞。但他还是轻轻摇了摇头,准备站出来,提一个连他都无法驳斥的异议——承和帝遇袭,必须有人留在京畿安定民心,而尹竣是唯一的人选。
就在此时,侯傲却突然感到自己身上有一道带着笑意的冷光。紧接着,一直站着看戏的庄莘站了出来。因为没有实职的缘故,庄莘穿着一身绯红金纹的麒麟赐服,腰环玉带,闲闲地走了上来。
他不把笏板恭敬持在手中也就算了,偏还把笏板用玉带掖了,携在腰旁,要是旁的公侯子弟,如此无视礼仪,早就被逐出去了。但庄莘偏长了那样一张面孔,他垂着手,广袖微摆,非但毫无亵慢之感,反而更显赋雅风流。真端得是个好人物。
“杜世伯,”庄莘也并不按官职,开口就攀上了世交。可他自昨归朝起,就这般率性作态,更是承和帝外甥,群臣实在说他不得。“何必如此两相为难,将我家老头儿请出来,事情麻溜解决。他在家休养得头上都快生蘑菇了。”说着,他扫了一眼身前群臣,眼底更是闪过一丝嬉笑。
原来太宗派众人已意识到他的意思,脸上不由都青了一层。南洛侯这是要请出他祖父,庄老太傅来安抚民心,协辅朝政。但一旦让积威甚重,且朝中门生众多的庄涵出山,太宗派要想有所动作就不那么轻易了。
这下连侯傲的眼神都凝起来,庄莘这看似嬉闹玩笑,又漫不经心的一步,实在是一步好棋,不轻不重的将了太宗派一军。而太宗派要解这个绊子,还需要费些精神,这就给尹竣留了转圜的余地。
但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尹竣却在局势翻转之时站出列来。
他朝御座缓缓一举笏板,转向苏常山和太祖派几位老臣说道:“竣多谢诸位同僚前辈厚爱,只是皇叔身体康健,竣私以为还不到需监国之际。”
侯傲听了他这句话,眼神一番变化。尹竣先是言明了自己和承和帝不可辩驳的堂叔侄的关系,又给了众臣台阶,另一方面还顺带威胁了杜林,承和帝尚还健在,他无权过问天家藩王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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