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听花

这男人挎本教案,通身翻滚“传道授业解惑”几字,黑夹克黑裤子,颧骨很高,朴素的四角眼镜勒进肉里,鹰钩鼻下薄到几不可见的嘴唇翕动了几下, “怎么,这么久没见,又不认得爸爸了?”

柴鹿退避到一边,闭着呼吸。没和他有任何接触,直直地走掉。

男人小跑几步追了她一下,停下,柴鹿跑起来,他也跑起来。那样的脚步使得他有点诡异的谄媚,“女儿,女儿?”

“啧。”

梁奕元一横手臂,拦了下来。男人张望着还想跟,只奈何越不过这堵墙。他目送柴鹿远去的背影,从抬腿频率来看堪称避如蛇蝎,很是满意。这种满意的情绪甚至蔓延到梁奕元的身上,审视一番,定论,“看来她身边又有骑士了。”

“……”

“哦,是我猜错了吗,年轻人?你这副拒人千里的样子可真不谦卑。”

“我叫柴德海,柴鹿的亲生父亲,她有没有在你的面前提过我?唉——自从那个女人屡屡出轨后,一直是我精心抚养她,怎么到了这个形同陌路的地步呢?你能够帮我问问吗?某种程度上说,只有她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女儿啊。”

柴德海的语调偶尔拖腔,带给人一种被苔藓植物封住口鼻的异物感,神情随着恳请已经变得哀切,显然为这份亲子关系煞费苦心。

神神叨叨的,“你帮我转告——替换一条船上的木头,到全部木头都不是原装的那一天,这艘船就很可能不是原来的船了,她何必要将自己往岔路上推?出于父女情谊,我不会选择放弃她……”

梁奕元撂下俩字:“没听。”

走了。

梁奕元的表妹叫宋问问,一头擀了毡的红色头发,说话一句句地放,像炸膛,

“小柴姐姐,登记处公证台我都‘打卡’过了,我们等下去岚齐花房拍几张就可以,好不好?”

柴鹿“嗯”了一声。

宋问问的的二婚对象是个中文系的才子,感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

得到了一句“没文化就闭嘴”。

他捧到红本的时候还有点没跟上发展,“老婆,姐夫,怎么这么快?怎么填个表就是有妇之夫了……”

工作人员笑道,“你们手不抖,这上头的信息啊手印什么的,填错了不能改,得重写一张,不仔细看就容易错。”

宋问问挪座,“姐,我注意着呢。”

工作人员报下个号子,错认,对后面那一对说,“还不来?”

柴鹿和梁奕元面面相觑,至于能看出个什么来谁也不知道,总之她听到梁奕元有点勉为其难地说,“要领吗?”

顷刻间空气都凝固了。

“?”

“什么意思?”她疑惑,“能领吗?”

当超市抓球抽奖领白菜鸡蛋呢。

宋问问分着喜糖,把手机递给他哥,“我妈的电话,你帮我回一下。”

“嗯……都签完了,在搽粉补妆,之后去花房拍点。东西带齐了,一回生二回熟。没跟小廖吵架呢今天,姨妈您放心……小廖有这种与鬼为邻的魄力,做什么都会成功的……嗯挂了。”

柴鹿站一旁就听他这么抹黑自家小妹。

“干什么一脸不可置信的。”他清隽闲散地拍了拍袖子,那是方才靠台上蹭的灰,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没东西啊。”

哦,没套羊皮吗?

宋问问拗着脑袋在脖子上图素颜霜,她丈夫战战兢兢地端着个小盆似的镜子左右服侍,确定二人隔自己一段距离。

犹疑地问,“当时我……我爸,有跟你说什么吗?”

梁奕元抬眉:“你想知道?”

柴鹿点点头。

便听他大致转述完,总结:“一堆废话。”

“嗯。”柴鹿说,“他是这样的。”

说谜语,吹狗哨。妈妈总因为他情绪大起大落,很伤身。

她不懂父母间那些弯弯绕绕,只依稀记事起他们就不怎么正常讲话了,充斥着阴阳怪气与暴力。有时候柴德海会在柴鹿在场的时候动手,打得更欢,像是故意要给她看,再拎着林雅可到她眼皮子底下,对妻子咂摸道,“你看看,你女儿就比你乖多了。”

仿佛她们是一对竞品。

有回看一个清朝电视剧,街头有人在打把式地表演猴戏。猴子拷着锁链,跑不远。瘦矮,目光呆滞,做不好指令。但它的笨拙又不是搪塞,相反,它因为调用全部机能仍失误而恐惧得连连发颤,主子的手还没扇到,便已缩成鹌鹑紧闭上眼,哄笑中被捏起后脖颈肉悬于半空,再摔到地上。

柴鹿那会儿不懂事,耳濡目染暴力其实是一种亲密,她咿咿呀呀地说,“那是妈妈。”

柴德海听完,先是愣了一秒,随即捧腹大笑,又给柴鹿表演了一遍。某些方面他是很宠女儿的,柴鹿拍手叫好,手上肉比较多,拍不出电视剧里的那种彻天的响。

她不开心,便问爸爸,为什么她不拍手不会“啪嗒啪嗒”。

柴德海说,不怪她,是妈妈叫声大太了。

林雅可出轨后,是逃往国外的。Pep本是来中国签合同的,眉来眼去半月有余,不知道她属于婚外情,林雅可怀了他的孩子,疯了似威胁他要他负责。Pep听她呕完所有的话,说那就走。他说,Nancy,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是爱情,没任何人能再叩动的爱情,没有这个孩子我依然不可能放下你。之后便在世外桃源定居下来,幸福生活。林雅可瞒着所有人,当然也包括柴鹿。走漏任何风声都可能重返地狱,她不愿意赌,柴鹿不怪她。

段垣是在她走的同年死的,临死前还跟柴鹿十指紧扣,像九连环一样死死地挣不开。事实上柴鹿也不想挣,是那些一帮玩到大的死党们把她扯出来的,脱力的时候她才感受到段垣攥得有多力大。

她把段垣送她的长命锁哭着给他戴回去,他送的时候她还嫌,说这样式老,要去打个新的银,作一对情侣款的佩。她不指望柴德海能安慰她,但他远比自己想象中更下流狭隘。

他知道段垣没了的时候特别喜悦,要他的学生来转告柴鹿,男朋友没了就多回家,死了对象不要紧了,爹还在世上。

而这份刻薄的源头不过是段垣替柴鹿挥过几次拳,一拳打在他鼻梁骨,一拳在腹部出了血……他得知死讯那天,翘着腿给段垣的生父母发去贺电,还念念不忘地把自己的伤情又播报一遍。

母亲刚跑远的时候,段垣不让她回家,近高考二百来天,他们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段垣成绩一般,左右不过那样,体育生加持才二本的水平,柴鹿怀疑他租房只是想全身心照顾她,或者说保护。让她好好考,不要分心。

柴德海回回惹人生厌,过来边骚扰边吐苦水,“嘶嘶”地问,“所以女儿,能告诉老爸,妈妈现在在哪吗?天涯海角我也会把她,翻,出,来。”

很多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是很生怖的。

躲不了,只能打,段垣是个好战恋战的愣头青,柴鹿每回都要抱着他的手,脸埋他手心里,没好气地命令,“不准你和他斗,他局里有人。我接受不了你离开我。”

她绝对想不到自己那样子落他眼里多让人心软下陷,段垣登时恨不得将命都抵给她、求她别半哭不哭地扎他心窝,真的竖起三指发誓,说什么绝对不会吃柴德海调虎离山的计,“金刚打罗汉硬对硬,等我有天变跟他一样强了,不对……比他更强,看我怎么让跟你求饶。”

他眷恋深情地抚了抚她的脸,见她因彻夜苦读的疲惫已经入梦了,枕在他的腿上,头发软绵绵的,因鼻塞发出小猪才有的呼噜动静,让人想把她缩小藏起来。

破烂烂的出租屋里冒出煮牛奶的咕噜泡,柴鹿的梦好香,跟少年说,“我读出来,我养你。”

我要对你像你对我一样好。

像妈妈那种的,过那种特别特别特别幸福的日子。

想到这些,她有些口涩,面对谈话的中断也说不出什么檄文,更没有翻家长里短的烂摊子供人一笑的癖好,便放任继续无声下去。

这是段垣葬礼后她第一次提起柴德海,连与妈妈都不曾有,那是个对妈妈而言的仇人、陌路人。

这次也的极快地草草揭过。

梁奕元只说了一句,“你讨厌他?”

没有任何窥探的心思。

是憎恶,她在心里纠正。

“他像蛇。”

发出嘶嘶的怪叫,冷血。绞缠。

梁奕元几不可见地瞟了她紧绷的下颚线,手背上因握拳浮现的淡紫色筋络,喊她看窗外。

他说,“那有只椿象,你看着没?”

柴鹿视力一般,眼镜许久没换了,眯了眯,“没。”

她都不知道椿象长什么样。

梁奕元哼哼了两声,有调,但她听不出什么歌。就在她以为这个话题彻底结束的时候,探身进院的一束枝桠被他摘下一朵,往外丢了过去。

一只黑灰色的虫子闻响疾飞,即刻落荒而逃。

他萧萧站着,不是很大幅度的笑,“我觉得你爸像那个。就我们常说的臭虫。”

“哈?”

柴鹿诧异于他观察事物的敏锐。虽对柴德海的厌恶未加刻意隐瞒,却实在轮不到一个外人来评价生父,亲子关系龃龉不合并非罕事,梁奕元敢这样开玩笑,是料定柴鹿决然与柴德海割了席才说得出口的。

回想一下,又真有点被取悦到。

梁奕元说柴德海不是蛇,是虫子。

还是臭虫。

柴鹿回去要搜搜臭虫长什么样,估计活得也不长,难听的名字,人们肯定也不喜欢。

梁奕元用余光看看她,“以前我在南法的一个葡萄酒庄工作,那后头的山上全是花,山又高,远远望过去云彩似的,闲时拓印,或者压花草集。常有花簌簌落下,砸头,有一次是一只臭虫,从天而降,腺孔爬过的地方留下一条条寸断的臭液。”

喔,他说得还挺详细。柴鹿听着,面上如有山风拂过。

鼓鼓腮,“讨人嫌的虫子。”

“虽然拓上不少花了,但也只是小小的一页而已,合上气味会慢慢发散,当下我就将它撕了,一章败笔,不看。”

“我没压过。”

柴鹿用气声说,“下次试试。”

她发着呆,面容安恬,窗子支着,有岁月静静的味道。

梁奕元不忍心打破这样的光景,但他很好奇她的心,也不打算压抑这份好奇,便问她,“在想什么?”

声音极轻。

她说,“我好像领悟‘听花’是什么意思了。”

不需要很岑寂。只是心里什么事也不装,像个局外人,看瓣儿落下,又埋进泥里。

她第一次听花的声音。簌簌,会带着她进一座小山头,吹走张不好闻的纸。

败笔,不看。

好宝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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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听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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