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路难行,何况十里之遥?
大半个时辰,才走了不足一半的路。
赵灵璧有些不耐烦了。
正这时候,南边传来尖锐的风声,抬目望去,半空中几道浅黄色的遁光直奔魔狼出现的方向。
老刀主动解释:“守关的仙君们收到我发出的传讯符,去查探了。我在雪地上留了信,他们办完事,会去明光寺外接我。”
也不枉他花出去的三百下品灵石。
赵灵璧对守关的流程熟,更知道那些人若发现魔狼身上的魔气与往日不同,只怕要第一时间找老刀。
指不定一行人还未到明光寺,就要被截住。
可于他,现在不是跟那些人碰头的好时候。
他向老刀丢出二十来张纸符,既保暖又长力气,步行速度提升三倍。
老刀感激,给冻成鹌鹑样的同行人各分一张,余下的三张要交还。
赵灵璧却道:“赏你的,跟我讲讲明光寺。”
三十年前,他沉入冥渊之底闭关,那时候玉阳关外没分明没明光寺。
也不知是佘留重出世来修的,还是妙音自作主张。
老刀自然知无不言。
二十年前,老刀领着一路人出关,走了百里路尚未到目的地,却见一个孤零零的女尼在乱石堆里搬石头。
那一路人老少皆有,但全都是男的,荒小半月才见女人,就跟猫见了鱼一样躁动起来。
也管不得这是关外,人家是出家人,个个出言不逊起来。
老刀虽不是好人,但在关内有家庭,又熟知关内外事,跟守关的修行人有来往,很有点见识。
这关外绝地,荒芜人烟,哪里来的普通女人?
敢出关的人,无论男女老幼,谁没有防身的本事?
没见那女尼独身搬动几百斤重的大石头么?
他便发狠,将那些作乱的人都拦住了。
又好言好语问尼姑,名姓,为什么在这样地方搬石头?
那尼姑看不出年纪大小,自称妙音,说要在这乱石堆里修一座明光寺。
又说三百年前天谴,这地方是明光菩萨和魔物战斗之处,当修寺庙纪念,令来往凡人和修行者不忘她的功绩和恩情。
明光菩萨的名,凡人偶有听说,但庙宇少且门人信徒也不多,香火并不旺盛。
就有人说:“怎么在这里修庙?除了咱们这些人,还有谁会来拜?”
荒地建庙,譬如将白花花的银子丢水里,全白费了。
妙音却无所谓道:“贫尼建寺,不为有人来拜,只是要他们记得明光菩萨。”
遗忘是大罪过。
老刀料她即便不是修行人,也能跟修行人扯上关系。
于是随手结个善缘,舍了五十两银子,做修庙的工费。
每次出入关,若路过,必然会帮妙音师太搬石头。
如此三年。
庙成之日,居然有佛门修士过玉阳关,为妙音送来一尊明光菩萨立身像做贺礼。
那像高逾二十米,重达千吨,过关口颇费了些功夫。
玉阳关上的仙君见如此大动静,问怎么回事。
得知是佛门在关外建庙,便也要送贺礼。
哪里知道,妙音居然只收下佛门送的菩萨像,却将那些道门仙君关在寺外。
老刀叹息道:“当时关上轮值的道门是合欢宫,守关的是合欢宫主的女儿白霜仙君。仙君礼数周到,对凡人也很和气,带了许多礼物等在寺外。妙音师太闭门不出,隔着门墙说,佛门和道家两不相干。”
他描述得轻描淡写,但当时场景十分尴尬。
一向沉默的妙音师太,居然声带怨怼,十分无礼地让白霜滚。
周围随从和看热闹的流民都叹息,妙音师太真不懂事,若趁机跟白霜和合欢宫搞好关系,能得到多大的好处?
老刀讲到此处,顿了一下,本欲说妙音固执。
可见赵灵璧听见白字时,浓黑的眼里含了讥诮,听见妙音不许白颜进门又略有些赞赏,料其中必有他这样的凡人不知晓的原由,便改口道:“妙音师太又说,明光寺不接待道门人,若有道门修行者擅闯,必定严惩。”
整个寺庙散发白光,硬生生将白霜一行人推出十丈远。
原来那平平无奇的石造寺庙,真有神仙样的手段。
白霜讨了没趣,原路返回。
自此,妙音师太和明光寺,在关外闯生活的凡人里,颇有名气。
大家想着佛门慈悲,跟妙音师太熟悉起来,以后但凡遇上歇脚,讨吃,或躲避灾荒和魔物,能进明光寺避避。
但没料到,妙音师太从不踏出寺门,也不会主动跟前来攀谈和拉关系的凡人说话。
绝情得不像佛门中人。
就有不服气的,或自诩有手段的,硬闯,却被寺外法阵打出去。
他们见此路不通,便换了软的,专门从关内带了老弱妇幼,磋磨得半死后丢出去引小魔怪追逐,至寺外,让那些老弱妇幼去拍寺门。
老刀正带人去二百多里外的丘陵地挖草药,未曾亲眼目睹。
可听人说当日场景,如同地狱。
十几口老弱妇幼挤在明光寺前后门,又是哭又是求,可无论如何,寺门不开就是不开。
魔怪追来,活口全部咬死,又将之开膛剖腹,取最软嫩的心肝吃。
这边白骨森森,几十米之外却是菩萨垂眸微笑。
梵音梵香缭绕,却如同催命的魔音魔香。
魔怪吃完那些人,就要突破明光寺,但妙音站在围墙上,只轻轻一挥手,便招来天上太阳烈焰,将周遭一切焚成灰烬。
自那后,再无人敢对妙音耍手段,可也再无凡人敢拜这座邪性的明光寺。
赵灵璧冷笑:“那些人算计的,不过以弱欺善罢了。”
他见老刀满脸不忍的表情,故意问:“你以为妙音错了?”
老刀三十年的老带路人,警觉性高极了。
他从赵灵璧两句话里听出不妙的意思,立刻道:“不是,都是他们咎由自取罢了。”
又从怀里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头令牌:“师太虽然冷情,但赏罚分明。她主动叫住路过寺门的我,给我这令牌,说只要我亲手执令牌,就能带凡人入寺躲避。”
虽然定下非常严格的规矩,只许他进门后,在方圆不足二十米的前院活动,绝不可进入正殿,绝不可高声,每次进入需悄悄地,绝不能打扰她进修等等。
但又如何?
这可是整个玉阳关独有的优待。
老刀感叹:“我也是拎着脑袋过日子的人,遇见过的恶人恶事多如牛毛。便是我自己,虽算不上恶人,但也不敢说绝没做过恶事,又怎么敢认为师太做错?”
只是这世道啊,什么时候能让人不必良心纠葛,也能活下去呢?
他抬手,指向前方:“仙君,看前面那菩萨相,咱们已经到了。”
雪盖乱石,荒庙破败,唯有后方巨大的菩萨立身像静立。
日光潋滟,菩萨低垂双眼。
赵灵璧站住,仰头,对上菩萨的脸。
她在笑,一如从前。
可她全身上下都是被时光侵蚀的裂缝,从佛袍的边角至颈项头脸。
就像三百年前的那日,他穿越东清洲和西贺州之间的天堑,一直跑,一直跑,跑得心肺俱裂,只想见她一面,亲口问她为什么。
可当他抵达罗浮山下,庞大的石阵环绕,刺眼的日光从阵中升起。
那是菩萨的大日法经。
赵灵璧数次见识菩萨的日光,可焚烧魔物,可清朗天地,可温暖万物。
可从来没见过日光如此暴烈,充塞天地,毫不留情地撕碎笼罩在四洲上空的魔煞之气。
那时候的赵灵璧,连修行的门都未跨入。
可他感知这是不妙的。
于是他撕心裂肺地喊:“菩萨,菩萨——”
你在哪里?
你要做什么?
你为什么将我从你身边骗走?
无人应答,茫茫天地只有回音。
他惊恐地看着日光越来越盛大,罗浮山越来越清朗,无数魔物争先恐后扑上去,却被焚烧成灰。
有人在喊:“升起来了,四洲全部二十八座石阵都升起来,结成覆盖四洲的灭魔大阵了。”
然后是赞叹:“不愧是明光菩萨,不愧是无垢佛体,不愧是大日法经,当真名不虚传——”
大多数人都在欢呼:“四洲得救了!”
更有人在哭:“既然能救四洲,为什么不早点?我家人全都死了,全都死了。”
赵灵璧赤红着眼,冲向那些人问:“这是什么?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擦着眼泪说:“罗浮山的玄元真君真大义,建了灭魔大阵,又说服明光菩萨以身殉道,以大日法经引动大阵,焚烧四洲魔气——”
赵灵璧什么都听不进去了,脑中只反复四个字。
以身殉道?
她居然殉道?
她明明承诺他,却抛下他去成就救世的大道?
她是个骗子!
赵灵璧悲极而笑,笑极而哭,嚎着往石阵中冲。
周围人以为他高兴疯了,纷纷拦住他,压着他,不要他冲进去,还自以为是地安慰:“是高兴的吧?这该死的天谴终于要结束了。少年,你受苦了,大家也都受苦了!但放心,从今往后,咱们再也没有苦,只有好日子——”
赵灵璧挣得全身无力,喉咙再发不出声音,只能努力地仰头。
巨大的光阵里,升起顶天立地的菩萨立身。
她垂眸而立,对所有人微笑,道道庞大的裂缝撕裂她的身体,无限数的日光倾泻而出,照耀四洲。
这个骗子!
赵灵璧喉咙腥甜,嘴角渗出丝丝红血。
他袖中传来莲蓬的斥责:“你不要命了?赶紧凝心,静气,收束心神!”
赵灵璧深吸口气,强压下动摇的心境,对老刀道:“你去开门。”
这明光寺上下周围都缠绕着暴烈的日光法阵,只怕他触动任何一分,都会引起日光爆开。
毕竟现在的他,是明光菩萨杀过无数的魔头。
老刀迟疑,也不知这位仙君是道门还是佛门,擅带他进入会不会惹妙音生气。
可随即又想,毕竟是救命之恩,即便真惹妙音生气,失去进出明光寺的机缘,也值得了。
于是快步上前,将石头令牌按在门扣上。
石头寺门挪动,缓缓开了半扇,将整个寺庙紧紧包裹的暴烈日光法阵打开一条仅供人进出的安全缝隙。
赵灵璧踏步进入,恍若三百年前,第一次去见明光菩萨。
菩萨啊,倘若你还在,知晓我为你布下天罗地网,要将这四洲八海中,那些虚伪的,名不副实的,恶事做尽的道门一一屠戮。
你会如何?
见你用生命救护的四洲八海被我祸害,会不会气愤地捏着我后脖颈,骂我小崽子?
会不会撕裂我的身体,掏出我的心肝脾肺,研究它们到底是红,还是黑?
会不会将我锁在你身边,牢牢看住?
可即便如此,也该多好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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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 5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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