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纪禾快步走回家,马飞飞跟在屁股后面,一双拖鞋蹬得地面好似沙尘暴来袭,药师眼镜也晃得有如海面风帆,他咳嗽着伸出手说:“哎你——咳咳!等等我行不行啊!”

马飞飞已经把陈宝妮陈安妮从自己家抱回了她们家,十分勤劳地在海边抓沙蚕准备卖给出海海钓的陈祈年也被他逮回了家。

三个孩子被摁坐在破烂的皮沙发上,懵里懵懂地接受来自长姐的审视。

纪禾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像看着橱柜上的三个布娃娃。

陈宝妮和陈安妮是双胞胎,两岁大,屁都不懂,此刻发扬了从郭润娣和陈永财那儿继承来的优秀基因,为了半块柚皮糖大打出手,你一拳我一拳地互殴。

得亏她们没有耳濡目染地浸泡在郭润娣和陈永财的国粹语言艺术里长大,所以她们叫出来的只是一些毫无杀伤力的稚词。

眼看着陈宝妮败下阵来要哇哇大哭,开启新一轮的超声波攻击,旁边坐镇的马飞飞忙不迭搜罗全身,搜出颗块发霉的柚皮糖塞给陈安妮,陈宝妮立即开心地舔了起来。

纪禾又看向缩在沙发一角的陈祈年,陈祈年睁着双大眼睛,颇为紧张不安地望着自己。

他已经七岁了,虽然不知道就在三个小时之前,郭润娣和陈永财双双横尸码头,但现下这种波谲云诡的气氛,还是令年幼而敏感的他生出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和双胞胎不同,双胞胎是郭润娣和陈永财婚后各种甜蜜与激情的产物,陈祈年则是陈永财和不知道哪个前妻的失败婚姻所分过来又甩不掉的包袱。

三年前陈永财带着这个拖油瓶来到她们家,陈祈年瘦小得可怜,浑身只剩皮包骨,躲在陈永财的裤腿后面,用一双大得像外星人的眼睛怯生生地望过来,充满对未来的恐惧的样子活像是下一秒就会被她们娘俩噶腰子。

陈永财是个聒噪又暴戾的父亲,有如夏天树上的知了,一天不叫浑身难受。陈祈年却截然相反,他沉默寡言胆小慎微,他融入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的方式就是尽量让自己隐形,把自己变成可有可无的存在,不引起任何注意。

但他越是这样,就越是集中了陈永财旺盛不绝的怒火。

按照陈永财的话来说就是:“我怀疑这小子不是我亲生的,肯定是那个婊/子搞油头搞出来的,你看他那熊样。”

怀疑演变成陈永财单方面推断的有理有据,怒火从而就具象地体现为拳打脚踢。陈永财时常拎着他耳朵破口大骂,拎得瘦小的陈祈年双脚都离了地,一只耳朵被扯得像紧绷的橡皮筋那样岌岌可危。

谩骂依旧发泄不了陈永财心中因臆想的背叛而郁结的盛怒,他还高频率地揍得陈祈年皮开肉绽。纪禾有时候看着,觉得陈祈年的耳朵不是耳朵,是起重机的吊钩,陈祈年的屁股也不是屁股,而是煎豆腐用的铁板。

身为这个重组家庭的一份子,纪禾从他踏进家门的那刻起就没正眼看过他,更谈不上什么关心。

一来她自己的破事儿都多如牛毛,压根没工夫关心,二来那会儿她也不过十一岁,饶是在疯子一样的郭润娣身边长大,见识过的大风大浪不计其数,但暴怒的陈永财还是可怕地令她望而却步。

所以每次陈祈年挨打,陈永财嚎叫地有如杀猪时,纪禾只当看不见似的从旁而过,至于郭润娣,她不会兴致勃勃地加入男女混合双打就不错了。

陈祈年大部分时候都战战兢兢地像个即将上绞架的死刑犯,唯独在挨打的时候展现出了他小小男子汉的骨气,他从来不吭一声,只死死咬住嘴唇,咬出血也不喊疼,掉了金豆子就胡乱擦两把,家暴结束他还十分体贴地为气喘吁吁的陈永财送上一杯水,瘸着屁股收拾狼藉的地面。

而自从双胞胎降生、为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再添了两个拖油瓶后,他的沉默就像无形的浓雾,在这个拥挤不堪的小房子里悄然扩散,越扩越大。纪禾照顾着双胞胎,有时很久才会想起来,原来家里还有这么一号人。

小小年纪的陈祈年学会了沉默,却没学会修饰脸上的忧郁,他的眉眼总是挂着闷闷不乐的低落,像条丧家之犬。

唯一一次天真与童趣穿过厚重的阴霾流露而出,是陈永财坐在家门口杀鱼,他摆了个盛满水的大盆,几条刚捕上来的渔活蹦乱跳水珠四溅,陈永财抄着把菜刀在案板上铲得鱼鳞横飞,周围都仿佛下了场闪闪发亮的铜钱雨。

陈祈年蹲在地上,捡起鱼鳞黏了自己满脑袋。像忘却了陈永财是个多么残酷暴戾的父亲一样,他仰起头充满天真地问:“爸爸,数数我有多少只眼睛?”

不出意外的,他一时意动的天真换来的是陈永财的临面一脚,陈永财直着嗓子吼:“脏不脏!”

陈祈年像条轮胎,被踹得翻了好几圈,滚出去老远,等他恢复成那幅战战兢兢的模样、挣扎着爬起来的时候,脑门上的鱼鳞差不多都掉光了。

陈永财还不满意,气势汹汹地大步上前,陈祈年缩成了一只小鹌鹑,恰好这时纪禾放学回到家——她要先做晚饭,喂完陈宝妮和陈安妮,再出去帮工赚钱——看见这一幕,陈永财高举着血淋淋的菜刀怒目圆睁的样子,就好像真要把陈祈年给劈成两半,她本能地把陈祈年拽了过来护在身后,一语不发又有些心惊胆战地迎上这位暴君的怒视。

她觉得自己的目光一定像是即将遭受天谴的残兵败将,满怀恐惧地竭力维持着镇定。

熟料陈永财愣了一阵,看上去有些不可思议,随后慢慢把菜刀耷拉下去,重新坐回马扎上,怒气冲冲地一菜刀把鱼头拍得稀碎,脑浆流了遍地。

纪禾察觉到怀里的陈祈年哆嗦了下,好像拍的是他的脑袋一样。

但她没多管,很快松开,面无表情地跨进家门,照看襁褓中的双胞胎。

直到半夜,郭润娣在唯一的一间卧室里陪着双胞胎睡下了,陈永财一如既往喝得烂醉,瘫在客厅沙发上鼾声如雷,纪禾照例走进狭小的客厅,看见因为父亲鸠占鹊巢、而不得不睡到地板上的陈祈年,白着张小脸哼哼唧唧,仿佛噩梦萦绕。

纪禾小心翼翼地绕过他,才抬起陈永财的一条腿,陈祈年就惊醒了,一骨碌坐起来,用两只大得过分的眼睛局促不安地盯住她。

纪禾目不斜视,抬高陈永财的腿,几枚硬币从他裤兜里掉落出来,弹到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一一拾起,顺带搜刮走了粘在他裤兜边缘的纸币。继而又如法炮制地抬高他另外一条腿。

她看见陈祈年一双眼睛瞪得更大了,惊讶之情十分鲜明地溢于表面,仿佛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勤俭持家的长姐还有这幅面孔,竟趁人熟睡之时大肆行窃。

陈祈年目瞪口呆,纪禾却八风不动,相当淡定地搜刮完了民脂民膏,转头往回走。

她是不担心陈永财会发现的,这醉鬼喝多了脑筋糊涂,什么事都忘得一干二净,要他记得口袋里揣了多少个钢镚简直难如登天。

当然有时候他翌日醒来去打酒时也会犯嘀咕,纳闷自己两手空空两袖清风,明明前一天买过酒后还剩余不少。

这时他就会像怀疑陈祈年是婊/子和油头所生的一样,怀疑到陈祈年头上,无辜又不擅长辩解的陈祈年没少为此挨揍。

许是心怀一点点的愧疚,也许是陈祈年和陈永财是一根藤上两个瓜,他们总归是父子,纪禾担心陈祈年会告发她的恶迹,从而导致她无处生财,便在越过他的时候站住脚,回头递给他一枚五分钱的硬币,以示贿赂。

这五分钱对陈祈年来说无疑是笔巨款,他不敢置信似的,刚伸出手,却又像触电那样骤然回缩,捂着肚子又咬住嘴唇低声呜咽。

纪禾皱了下眉,蹲下身掀起他上衣一看,陈祈年的肚皮被陈永财那一记大力金刚脚踹得乌青一片,十分瘆人。

纪禾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巴掌上零零散散几枚硬币,最终一把抱起他,在半夜三更中敲开了隔壁马飞飞的家门。

马飞飞不止一次地对外宣称他们家是医学世家,上可追溯至扁鹊华佗李时珍,连亚历山大弗莱明发现青霉素都是马家先祖托梦点醒的。人类医学史之所以飞速发展,马家功不可没。

拿马飞飞的话来说就是,他们家开创了中西医术的先河。曾经乾隆皇帝还特地派人送来一块亲题的牌匾,“妙手回春”四个大字纵横南北入木三分。

有人质疑说,既如此那为什么不挂出来给大伙看看,马飞飞就玄乎其玄地说旧朝遗迹太过珍贵,理当金屋藏筑,而不是让尔等俗物著粪佛头。

事实上马家里唯一跟医术沾边的只有马飞飞的母亲郑沛珊。听闻郑沛珊是某个高门大户的府上贵千金,因战乱纷飞家道中落而流离两广,结识了荔湾渔民马光耀并随之下嫁。

马飞飞惯爱吹牛扯犊子,极力把母亲闭口不谈而显得讳莫如深的身世背景往皇帝御用的江南织造上扯,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母亲不姓曹也不姓贾,他只好勾搭上了郑成功,逢人便夸夸其谈地说他是烧鸦片的英雄后代。

和这些粗野渔夫不同,郑沛珊是个跟柳条儿一样的温柔端庄的女子,会行医治病,在家中开设了个小药堂,门口挂着幅正气的文字幌。马光耀在海上跟那条鱼过不去的时候,她就携着年幼的马飞飞安然坐诊,面带微笑地替人把脉问病。

郑沛珊在更阑人静的深夜里接过了陈祈年,纪禾还记得当她看见陈祈年肚皮上的乌青时的模样,一双秀眉深深拢起,眼底满是无可奈何的愁绪,像极了油灯下的苜蓿叶,温柔却枯朽。

陈祈年在“妙手回春”的小药堂里包吃包住地躺了大半个月,陈永财从没管过他,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飞过去的一脚险些令儿子断了一根肋骨。当陈祈年重新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他眼前,崭新的一轮家暴又开始了。

纪禾想到这些,脑海里就像回放着一幕幕由眼泪与叱骂、贫穷与暴力交织而成的舞台剧。

她长时间沉默的注视消融于磅礴的日落霞晕里,迎来了夜幕的抵临,使得陈宝妮陈安妮又饿又困,但不知道是不是也受了凝重气氛的影响,她们意外地不敢闹腾,和陈祈年一样,提溜着双水葡萄般的眼睛望着她。

三个孩子六双眼睛,仿佛审判席上的被告,静静等待着命运对他们的宣判。

唯一的听众马飞飞旁观了一晚上,早已困得哈欠连天,他百无聊赖地捣鼓着家中唯一的一只电器——一台收音机,拨弄了几下按键,一段字正腔圆声情并茂的导语伴随着义勇军进行曲在室内嘹亮回荡。

马飞飞立即跳了起来:“丢!今天香港回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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