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邵缜终于喝下了自己熬的药。洗碗的时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前官家公子又不小心摔碎了。
晚晚抱着从杂物间翻出来的算盘，轻轻拨动一个子儿，声音冷酷：“从工钱里扣。”
邵缜：“……”好像越工作越还不清。
他的房间安排在耳房单间，离小红和十二的都很远，偏僻一小间。他进房后关门，坐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拉下上衣，把碾成团的药用木板涂抹在乌青，然后用绷带潦草地系好。背后他涂不到，只能作罢。
十二的秋千已经做好了。坐的木板据得方正，表面打磨得光滑，两端用锤子和木钉凿出圆洞，粗壮的绳子绕了几圈后延伸到歪脖子树上，在树干上系了个疙瘩。
非常简易的秋千。
十二试探着用手按了按，还算结实，他就招呼晚晚：“小姐，秋千已经做好了。”
晚晚的话本子已经看完，阳光西落，照不到暖和的太阳，她从屋里拿了件外衫披着，一出来就听见十二说秋千已经做好了。
她欢欣地走过去，小红跟在她身后。
“小姐，奴婢先来试试。”
小红坐下，晃荡了两下，对晚晚说：“应该很安全，就是绳子有点磨手。小姐你坐着，我来帮你推。”
晚晚坐下，双手抓着绳，后背被小红轻轻一推，整个人就漾在了半空，像飞起来了一样，耳畔有风呼呼作响，泛凉吹过。
她前后摇摆了十多次后，忽然听见木板发出“咔擦”一声不堪重负的响声。心里顿时升起不详的预感。
还未来得及开口，整个人突然失重，一屁股墩坐在地上，幸好泥巴地柔软，缓冲了一下力度。十二赶紧拉住秋千绳，免得因为惯性撞上晚晚的脑袋。
小红已经满脸惊恐地冲上去，左看看右看看：“小姐，你没事吧？”
“呃，应该没事。”晚晚顺着她的力度站起来，脑袋有点发懵，一开始屁股发麻，缓了会儿只觉得尾椎骨在隐隐作痛。
十二跪在地上，懊悔惊慌：“属下没做好秋千，请小姐责罚！”
晚晚摆了摆手：“你本来就是好意满足我的心愿，又不是故意的。我坐了秋千，虽然摔了跤，但已经心满意足了。”
“小姐，奴婢扶您去换身衣裳。”小红附耳轻声说，“地上脏，都是土。”
晚晚点了点头，跟站在一旁的邵缜擦肩而过之际，脚步停住，她看了眼他衣衫里渗出的墨绿，转头对还跪着的十二说：“十二，你替他重新包扎下，暂时先让他穿你的衣服。”
邵缜微怔。
晚秋入夜，寒意如附骨之蛆。晚晚在房内点着煤油灯，向小人参分享自己的“作战计划”：“邵缜已经被我留在淮平乡，我只要保证他在这里过几个月，不乱跑，他就一定见不到那个人，然后就能避免死亡结局了。”
小人参钻出锦囊，叉着腰看晚晚白天写的契书：“有点强买强卖的意思，他也没向你借钱去看病……不过嘛，成效是好的，毕竟是你第一次做任务，还算不错。”
晚晚难得听到小人参夸她，内心受到鼓舞，当即跃跃欲试：“我会对他好的，让他心甘情愿留下来。”
“你打算怎么做？”
晚晚抱着暖手袋，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越过十二的房间，走了一段月光找不到的漆黑的路，敲了敲邵缜的门。
他也还没睡，煤油灯亮着，些许微光透过窗撒在地面。
“谁？”
房内传来他警觉的声音。
“晚上凉，我给你带了暖手袋，睡着暖和点。”晚晚蹲下身，把暖手袋放在门口。旧旧的外表，边缘很多磨损痕迹，但内囊是好的。
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脚步声停在门前，隔着一扇门，传来邵缜迟疑的声音：“……宁小姐？”
晚晚说：“我放门口了，你记得拿。我走了，早点休息。”
她打着哈欠，转头就走。快转弯的时候，依稀听到“咯吱”门开的声音，她回头一看，最里面屋子里，微开的门缝里渗出一条斜斜的暗黄的光线。
*
用早膳的时候，晚晚舀着小红煮的五谷粥，笑着问坐在旁边的邵缜：“昨晚睡得怎么样？”
“……很好。”邵缜似乎不习惯被这样问。
小红把一碟辣萝卜干放在晚晚面前，声音清脆：“小姐，十二今天要去集市采买，除了照旧一些采买外，小姐还想买点什么吗？”
“呃……”晚晚用手撑着下巴，思考了阵，“想吃木奄子。还有，让他给邵缜带两身衣裳，按照比他小点的尺寸买。”
邵缜现在穿着十二的衣服，略有点不合身。十七岁的少年郎，比不上二十多岁成熟男子体型壮硕。在十二身上合适的衣服，在邵缜身上有点宽松，腰部一圈匀出一截布料，用粗布麻绳系着，免得裤子松垮。
他原来穿着的衣服也不合身，这长一截那短一截，破破烂烂，昨天被药草浸湿，就丢了。
“那个暖手袋……”在小红去告诉十二时，伫立一侧的邵缜迟疑开口。
晚晚说：“你要用的舒服你就接着用，我还有一个，毕竟快到冬天了，小红和十二也都有的。”
原本打算归还的话卡在嗓门。
邵缜只能道：“多谢。这个会不会扣工钱？”
“这个不会。”晚晚很实在，“衣服会扣。”
邵缜意料之中点点头：“算我赊的。”
十二去采买，晚晚看话本子晒太阳，小红端着小凳子坐在她旁边，抱着零嘴打盹。
邵缜蹲在一堆零散的秋千半成品前发呆。少顷，他拿了跟木头，用手比划了下尺寸，又不甚熟悉地比划下锯子。
日头渐盛，十二赶在正午前回来。
菜往地上一放，衣服丢给邵缜，面对晚晚期待的眼神，十二缓慢地摇摇头。
“木奄子没有了。”
他的额头有细密的汗，用袖口一擦，拎着菜筐，跟小红一起进厨房。
邵缜把衣服放回去后，又回来继续做新的秋千。他据出来的木板很厚实，正埋头给木板两端打洞。
小红和十二把饭菜摆好。晚晚坐主位，她夹了口水煮肉片，辣汁不小心呛到喉管，咳了两声，一桌人吓了一跳，邵缜离茶壶最近，下意识给她倒了杯水。
晚晚接过，咕噜咕噜喝下去，缓了异样感。
她用手帕擦了擦泪花：“你手怎么了？”
她隐约看见他掌心有几颗泛黄的水泡。
“没什么，磨的。”他把手放下去，藏起来。
“严不严重？我看看。”
邵缜却道：“不严重。”
“我看看。”
抵不过她语气中的严厉，邵缜把手老老实实摊开给她看。
白皙宽大的手心，细密布着三四颗狰狞的水泡。
十二面无表情：“戳破了，变成茧就好了。小姐，你先吃饭。”
晚晚还在看他的手，到底是官家子，虽然会武功，但仍是被精养出细皮嫩肉。除了水泡外，右手中指侧有细微的凸起，看起来是只常写字的手。
“还是得看大夫。那药包扎上会舒服很多。”
邵缜收回手：“不用了，我会欠更多钱的。”
“你之前是怎么赚钱吃饭的？”晚晚突然好奇，依照他的性格，应该不会当乞丐要饭，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的衣服虽然破烂，但干净无异味。
邵缜抿了下唇，不愿意说。
晚晚正准备打哈哈翻过这篇，他却开口回答：“他们打我，会给我钱。那是我的报酬，但是不多。”
难怪他身上那么多瘀痕。
晚晚突然站了起来，吓了一桌人一跳，她对邵缜用命令的口吻说：“跟我去看看，这次我不扣你钱。”
“不是什么大事。”他说，扫了眼桌前面容古怪的两个人，又抬头看向晚晚，“你先把饭吃了。”
“那把饭吃了就去。”
邵缜点点头：“……好。”
吃完饭，晚晚在前，邵缜在后，两人往柳大夫家走。走着走着路，一块儿蓬松稻草从头顶砸到地面，晚晚抬头一看，一个站在木梯上修屋顶的老爷爷正低头对她歉意地笑笑：“对不住了，小姑娘，没受伤吧？”
“没有。”晚晚回答。
老爷爷从木梯上下来，在屋外卧着的大黄立马起身，亲昵地跟在他身后。
“他腿好像……”邵缜的话没说话，晚晚已经发现了，老爷爷走路一瘸一拐。
他穿着粗布衣衫，走过来一高一低的，裤管下一条腿正常，另一条腿的形状扭曲。
布满风尘和艰辛的脸上依旧干巴巴地挤出笑，见两人衣着昂贵，更是鞠弯了腰：“对不住了，对不住了。”老实庄稼人什么漂亮话都不会说。
“不用这样，老人家，我没什么大碍。”晚晚有点不好意思。
邵缜抬手，把他扶起来。
大黄狗对他们摇尾巴，黑漆漆的眼睛对上了晚晚的。尾巴摇得更欢了。
老爷爷的屋顶还有个洞，茅草屋不避寒，更何况屋顶漏风。晚晚抬眼看了下：“老爷爷，只有你一个人吗？”
“我中年丧妻，晚年丧子，现在只有护家陪着我了。”老爷爷摸摸大黄狗的脑袋，大黄狗舔了舔他的掌心。
“一个人应该不太好修屋顶吧。”晚晚思忖片刻，“我去把十二叫过来吧。”
邵缜道：“我也可以的，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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