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似昨 第六
半月之后,沈辉听到门外踌躇缓慢的脚步声,头也不抬:“进来吧。”
绛纹扶着沈冲天迈进门,自己止步门外,低头识趣离开,剩下沈冲天扶门框站着没动。
沈辉仍旧低着头:“看来没大碍了。”
沈冲天点点头:“骨头接上了,身上烂肉也愈合,剩下些小的内伤外伤,慢慢调理着。这些日子把家里吓得不轻,尽量出来勉强走一走,也让他们安心。”
沈辉不动声色:“家里现在还有谁?”
沈冲天不回答,自顾自吐出疑惑:“你真是我父亲?”
沈辉反问:“要我如何自证身份?”
沈冲天兀自叹息:“我早已忘记,哪怕自己都有了儿女,都没想起来竟还有父亲。”
沈辉不无惋惜:“当日没护好你,是我失职。”
沈冲天不甘追问:“为何忽然不告而别,不去寻我,还将所有苦痛丢给妻子,岂是丈夫所为。”
沈辉言简意赅道:“是我之过。家中出现了最不该出现的人,确实始料未及,我以为足够的隐忍退让,遁世不出可以保全你,谁曾想害你成了这样。”
沈冲天自嘲道:“不过一个小灾星的名声,我本不在乎。这一世唯一不足,只恨自己是个瞎子,诸事不能见,少几许畅快。”
沈辉这才抬起头来,关切望着儿子眼睛,疑惑道:“是夏卿,还是那个跛子?”
沈冲天轻蔑道:“他们?满月时,南经略神因为抢夺我打出的那一掌,残漏掌风拍在我身上,留下旧伤。是我央求缈云真仙的门人用离魂指以毒攻毒,结果好了旧伤,害瞎眼睛。”
沈辉小心问道:“为何不找你母亲,她可还在这府里?”
沈冲天苦笑:“这一问方才切题。南经略神因我而死,母亲与外婆怎会再留我在身边。”
沈辉大惑:“这是御赐的宅子,她母女没这胆量抛弃给你,究竟还有何事!”
沈冲天缓缓吐出心中疑惑:“我半生动荡,经历变故不只一桩。身为父亲,既已隐世,再不现身过问,只求各自安好便是。若真担心儿子安危,为何当年冷翼伤我、南经略神杀我,父亲都不出现,单单我赴一次天庭,父亲却忙不迭赶来。我曾听些言语透露,说天帝派遣出雷电二圣抓我,至今仍无音讯,可是父亲手脚?难道说父亲所谓的‘遁世不出’,便是一直暗中审查三界情势,注视我的一举一动,防范着我与仙界来往不成。父亲当年曾自言凡人慕仙得道,本该向往天庭,为何反而躲天庭,这其中又有什么蹊跷?”
沈辉轻蔑道:“小小雷电二吏,受人驱走,也敢称圣!我一向看不惯他俩谄上欺下的嘴脸,更不要说针对我的儿子。说起来,”他终于仰脸,赞许地看着儿子,笑道,“不错,你我父子初见面,没说上几句话,就惹出你一连串的怀疑,被你毫不留情拆穿心事,直切要害,害我都不敢与你说话。难怪小小年纪,没几分修为,就能惹怒天庭,招致这样重的刑罚,真不亏你一身血脉。”
沈冲天闻言,当即忍住一身伤痛,恭敬跪地:“父亲在上,请受儿子沈冲天大礼参拜!”
沈辉干笑:“这回这么又承认了?”
沈冲天亦笑道:“几十年目不能视,练就出一个小小本事,声音所出便知真气几何,修为高低,再有家中人描绘模样与当年母亲所言印证。况且,仙家世界中,不躲我的,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不是亲生父亲,再没别人了。”
沈辉轻抚儿子囟门,神情凝视许久,这才扶儿子起来,送他坐到身边,见他即使卧病在床仍是一身满绣绫罗,富贵逼人,望着他的模样沉吟一番:“为父还有一言,你这几日将家中安排妥当,跟我走吧。”
这倒出乎沈冲天意料,他急忙问:“去哪?”
沈辉解释:“我带你去一个水秀山清、三界找不到的地方,在那里安心修行,做一个自在地仙。孩子们都大了,无须你再操心。我听你身边的人说起,贵、贱、情、仇你都领教过,凡间也不过如此。再说你被药水炼成少年模样,在凡间,你就是妖;可在神仙眼中,这才是应该的面目。你本属于神仙世界,不属于这里。”
沈冲天断然拒绝:“恳请父亲再等我几年。我还有许多承诺,如果一走,就全部放弃再拾不回来了。”
沈辉不放心:“再待下去,你还会遇到重重危险。”
沈冲天劝慰道:“没有父亲在身边,这些年都过来了。如今父亲回来,我更加不怕。父亲此番终于回来,也别再走,做儿子的也尽尽孝心。不如这样,父亲一边保着儿子的命,顺便教授儿子一些凡间学不到的本事。儿子也有空闲,将这些年的事一一为父亲讲述。”
沈辉担心儿子身体刚刚好转,不忍累着他,每日只许他在自己这里坐一小会,便赶他回去休息。眼看着到年底,又是沈冲天回到望陵的第一年,诸事都要他操劳筹备,纵使他想要多陪父亲也是不能,因此足足过去一月,沈冲天才将这一生的事情,断断续续讲给父亲听。
沈辉叹息道:“你呀,三界都被你得罪光了!杀冷翼,得罪北方之主。诱拐龙宫九女,败坏她的名声,得罪龙族和她师父缈云道人,龙族也罢了,缈云道人是南方之主。杀夏卿和非言,得罪无尘,那是如今的东方之主。冤魂壅路,得罪府君,那是地府之主。你在凡间的一系列作为,得罪凡间君主。盗玉瓶,得罪天帝,是仙界之主,亦是三界共主。你才多大岁数,你这几年寿数,在仙家来看不啻于初生,就惹下这些祸。原先我还担心你遭人陷害,看来都是你自寻的,说你是小灾星还真不是妄言。你说的,此番带你上天庭的那个冷月影是……”
沈冲天假装不在意,随口回答:“冷氏的嫡长孙,无尘天尊的大弟子,南经略神的大师兄。”
沈辉顿时紧张:“果然又是他。他为何帮你?”
沈冲天避重就轻:“我们在中秋宴结识,虽是酒肉之交,人都称冷月影有乃祖之风,倒是不差。”
沈辉决绝道:“乃祖之风?这可不是好话!离他远点,以后千万别再招惹他了。”
沈冲天寻思父亲的话,问道:“父亲为何一再强调自己是凡人?”
沈辉随口回答:“我本就是凡人证道。”
沈冲天满腹疑惑:“天帝本来不理我,不知哪个神仙说了什么,天帝就要拿镜子照我,照完立时热情起来,还问起父亲,十分有兴致,连带我都受用,对我网开一面。从中秋宴上南经略神的座位来看,他的家世并不显赫,本人也无所长,职位更是低,因此绝非他之功。从前龙氏也对我说,人与龙血脉不通,不能有孕,可我俩却有了女儿。敢问父亲,您的本相,亦或说我的本相究竟是什么?
沈辉当小孩子一般哄着他:“你小小年纪,一身血性勇气可嘉,且勇不掩谋,天帝自然喜欢,跟我什么关系。相信我,你的父亲不是坏人,这就足够了。至于其他的,我一时也说不清,反正你逐步回归正途,慢慢都会知晓。”
沈辉终于在沈府常住下来,不过他仍旧蜗居在东南角上,沈冲天最早住过的独门小院子里,从不出门,除了沈冲天不见其他人,也极少再说话。一段时日后,沈冲天请安时,忽然父亲端出一碗药送给他,沈冲天疑惑不解。
沈辉只道:“不是你,疗你那憨妾的。我看你在凡间能凭本事挣来一身绫罗,自不缺绫罗裹着的美人,身边进出却只有一个憨妾,几个婢子也是内外进退有度,很好,否则我也懒得管你房内闲事。”
沈冲天先是惊讶,又婉拒道:“劳动父亲破费。十几年来,我为她搜寻的各方丹药、汤剂不计其数,仍难恢复往日灵光,亦不再做他想。”
沈辉只是冷笑:“那是别人,你只依我。你我父子团聚,没什么可送你的,还你一个伶俐的身边人吧。”
转眼冬去春至。一日,沈辉见沈冲天身体终于痊愈,将心中攒了许久的话,慢吞吞吐出:“你当时说冷翼杀人、毁尸、灭迹,龙氏发现端倪,跳墙救人。可是为父思索着此事不对劲,非是要为谁开脱,你可知修行最便捷的是就地取材。冷翼出北海,擅用冰霜风雪,莫牢山情形可以为证。龙氏出身龙宫,最擅用水。若烧颖园的是红黄凡火也就罢了,偏偏还是白色的天火,偏偏这两个最先出现的,且与家中无关的,都不擅使天火。”
“你原先在凡间朝堂,当知诡谲谋诈为何物,一旦涉及到三界,其风云卷舒多变,更为复杂隐晦,幕后推手也是棋高一着!为父须要提醒你,很多你所见所经之事,最可怖之处在于,分明有人要你如此看见、如此经历。千万莫要大意,别觉得事情过去就过去,新情与旧事往往在你意料之外的地方紧密联结。很多真相其实就在不经意间,只有须臾方寸境地,须要事事小心,时时在意。此番上天庭之后,须防更大的阴谋。”
沈冲天不以为然:“处险地而化生,这是儿子的本事,一贯如此。”
沈辉不理会,只道:“走,跟我去颖园。”
站在原先颖园的大门位置,沈辉不住地叹息:“好狠绝手段,竟毁成这个样子!你在此处别走动,我四处看看。”
沈冲天劝阻:“已经几十年,当初就烧得没查到任何踪迹。”
沈辉轻蔑道:“那是夏卿。”
沈冲天听着父亲的脚步声开始在四处兜转,过一时沈辉回到身边,自语道:“冷翼何须多此一举?”
沈冲天道:“难道不是为着报复我。”
沈辉不解:“这一番事做得十分没头脑,他父亲的小心谨慎、珍惜颜面口声,他是一点没学到。可若以‘鲁莽’一言概之,也不大对,凭他本相,一旦发怒,南府轻易便能碎成齑粉,却天火不伤围墙,可是奇怪。”
沈冲天忙追着问道:“怎么父亲言语间对于冷氏老祖宗很是熟悉?”
沈辉干笑了一声:“老祖宗?你的言语间十分喜欢颖园,如今财力也足够,为何仍留着一片焦地?”
沈冲天道:“这里我曾住过,也曾开心过,过去就过去,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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