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若是还不知道自己身份已经暴露,那也实在愚钝。只可惜却还是打死不认,坚决道:“你休想模棱两可,蒙混过关。你今日所干之事,陛下都会一字不差地听到!”
池念森简直要被气笑,却换了种方式,破罐子破摔道:“没错,我是包庇贼人,十恶不赦,罪当万死!你们又算什么东西,掣肘我?”他毫不犹豫地嗤笑出声,又道:“狗胆包天,有了王百忠的事情还不肯罢休。陛下万寿无疆,不屑于尔等小人计较,但不代表就什么也不知道!国师大人一人担起大任,如此几年就为解决羯族遗祸,确是没想到还有江筠君这一等大人物在。”
他知道自己说得多了,画蛇添足的话他本不该说。可心中却是不想停止,他就是想说,想告诉所有人,陈栖忆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他就是想,想为他争一份功名,争一份无悔!刚黯淡下去的双眼又浮起血丝,他阴沉地看向伫立在一旁的何良修,“况乃真正的逆贼近在眼前。可怜天下人都被蒙在鼓中。却说是国师的错。”
他华丽的衣襟上也染了点红,在萧疏的竹林间鼓鼓飘荡,却没破坏这份动容的氛围。何良修深蓝瞳眸微微颤抖,终是撇开了目光,僵硬地侧了侧身。
他没将池念森置于死地与其说是一时心软,不如说是不想破碎以前无畏的自己。如今他武功超群,却是越来越胆小畏死,可眼前人,就如当年的自己一样,明明一无所有,明明他一碰就会丧命,可依然无所畏惧,还是拼死保护内心的一点信念,牢牢而从未动摇。垂眸看自己,似是光鲜亮丽,依然卑微肮脏。
一点酸楚在心里弥漫开来。可是他想变成这样子的么,他一开始就变得如此不堪了吗,是谁将他逼上去的,又是谁把他变成如今的摸样的?
往事如云烟,不记得了。
池念森忽然一笑,难为他现在才明白,场上除了他其实只有一人,那人身着上好丝绸,放光道袍,却仍然掩盖不了骨子里的畏惧。越想越有意思,池念森突然安静了,目光柔和如水,眼底冰冷无泪,缄默着等待着。
何良修紧紧攥住拳,掌心顿时溢出一道血痕,透过手指顺流而下,只是摘下了面具,却让他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在那人的视线下,自己就如同剥光了衣服的小孩,从头到尾,哪一处,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毫不留情,毫无留恋。
倏然,他猛地回过头,面带不甘地朝池念森大喊:“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屁话!我根本不是什么何良修,也不是什么状元郎!我是月下僧,江湖侠客,月下僧!我与你从未相识,毫无瓜葛!你凭什么来对我指三道四?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发泄似的说完这段话,空气在瞬间停止。
良久,天空中传来两声轻笑。
轻的如同风一吹就会消散,在竹叶间肆意穿梭,放荡地闯进每个人的耳朵。
这句话的主人蛇蝎似的看着他,这两声笑,足以代表一切话语。
何良修怒视着他,喉咙里不知传出一句什么,怒吼着朝那人冲去。
“你凭什么不说话!你凭什么以这样的态度对我!”强烈的不满、冲天的愤怒、隐晦的难堪刹那间化作一道烈火,燃烧了半张天空,烈火熊熊升起,炽热的只是表象,剥开来看,不过一片广袤苍茫的沙漠。
“让你变得不是这个世界,也不是这个国度,”池念森轻道,“是你自己。”似有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将烈火浇灭了大半,在半空发出刺耳的滋滋响声。
月下剑安然地倒在泥泞当中,再纯粹的剑光也抵不过朴实的泥土气息,它好像已经睡着了。
何良修蓦然瞪大了双眼,脚步硬生生在他面前顿住,难以置信的视线敷上一层薄冰,将他冰冷地冻住。
握紧的拳头软软松开,这是他第二次感觉到无能为力。
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呢,再杀更多的人,也弥补不了内心的空虚,他就是一幅虚无的躯壳,真正的灵魂,在对江筠君称臣的那一刹那,破灭了。
他似被抽丝剥茧,却还清醒着,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人一寸寸展开,取出心脏,狠狠蹂躏,钻心的心痛汹涌传来,眼中无泪无光。
什么侠客,什么英雄,统统是泡影,在他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不还是东躲西藏,继续伪装,做一个内心的懦夫。
他失神跪在地上之时,颓丧地看着池念森的脚下,他才是一无所有的人。
一分不差。
池念森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安静维持得很长,直到他确定何良修被郁金水香给麻痹了,才悠然转过身,悠然拿起粘土的月下剑,剑锋指向那些剩余的幸存者。
山上起了薄雾,东风漠然的白色中,再看不见赤日的半点影子,让人宛如置身于一块不甚通透的玉中行走。就在这之中,池念森破尘而出,月下剑染有点点血迹,而他身后,尸身遍地。
他拿着这把剑,血腥背后隐藏的是无尽的忧心,可能是体力不够,他走得颤抖,两条腿也不像方才杀敌那样灵活,只是软绵绵的。
膝盖在发疼,疼痛感一丝一丝,挥之不去,愈来愈猛烈,愈来愈难忍,池念森紧咬牙,垂眸间瞟到左膝处,黑红的血液已经把白衣染脏,蔫蔫巴巴地贴在伤口上,一扯就疼,一撕就破。
池念森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么大的伤,细嫩的皮肉飞速发炎,叫嚣着不满。
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清晰地感受到那根细小但尖锐的竹枝在他血红的肉中来回搅拌,刺痛着他的触觉。是无意中插进去的,却刺得极深,池念森已经忍得冷汗直流,却是怎么也缓解不了,反而愈加折磨。
他心中着急,可无奈之下还是停下动作,发憷的手伸向柔软的衣料,紧紧抓住,心里没多少停留,随着嘶的一声,连皮带肉扯下一块布料。
他浑身一震,继续咬牙忍受,看着不成样的巨大伤口,挑出深藏在里面的竹枝,缓缓拔出。剧烈的伤痛在他的注视之下又流下鲜血。他心中大恸,暗道不妙,随手撕下衣袖,潦草的包裹了一番,就要匆忙起身。
伤口深的都能看见森森白骨,那是他如何能站得起来?池念森心急如焚,竟然没想着怎么办,心中只剩担忧。竹林里又有薄雾,前方的路模糊看不清,一片白茫茫中,他孤身一人。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他穿过竹林,望着苍茫的珠古山,崎岖山峦,还有谁在?心中升起一股悲哀,难言的情绪强烈溢出。
手指突然碰到一个硬物。
池念森一愣,低头见,却是那个竹雕。
安睡的小狗惬意地闭着眼,柔软的躯体蜷缩在一起。泥土也挡不住的传神,只有一人才能雕刻得出来。
他粲然而笑,无力地握住它,此时也再顾不得尘土,紧紧握着它满山灰尘,再也不曾放开。
目光忽然变得坚毅,他要去找一人,去找,一个人。
黑暗太深太沉,如大海的眼睛,如宇宙的哀鸣。
因为太深,所以尽管身处颠簸之中,也毫无感觉。
陈栖忆在黑暗的世界中孤身行走了好久,逐渐被黑暗吞噬,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他要沉入大海了。
那个亲切的声音再也没有出现过,一切都是惊鸿一瞥,人海之中相逢,乱世之中擦肩,最后还是躲不过离别。
若是这样,那就让他长眠于此吧。
梦中的陈栖忆嘴角微勾,在昏沉的世界里难以解脱。黑色的海浪就要包裹住他,贪婪地将他吞入自己的腹中。
幽然笑声忽远忽近:“陈大人。”
他朦胧地睁开眼,却见周围空无一人。
许是幻觉吧。
却听那声音还在继续:“国师大人?”
陈栖忆这下彻底清醒,他环顾四面,见都是隐蔽的墙,封闭的空间还一晃一晃,他在车中。可那声音又来源于何地,他狐疑。
“大人看下边。”
陈栖忆眉头一蹙,依言往下看,只见黑暗当中透出一点光亮,一个圆圆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探出来。
他诧异:“安成?怎么是你?”
安成放低了声音,比了个禁言的手势,道:“大人,是我。”陈栖忆更加疑惑,低眼见拿出不知什么时候被打磨出一个洞,恰好够一人通过。
安成顶着满头木屑,严肃道:“大人,我们现在的处境不算好。”
陈栖忆笑了笑,不答反问:“你怎么搞进来的?”
安成道:“这不很简单。恶镰派的人皆是脑子缺根筋,混过他们还算容易。不过也是煞费苦心了,他们的车是真的硬。”他甩了甩手,笑道:“费了老大劲。”
陈栖忆挑眉,扳过他的脸,仔仔细细看了看,确定道:“还算真。”
安成汗颜:“还能是假的?”
那人很不要脸道:“我以为你死了。”
安成:“……我现在突然不想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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