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苏玉堂传来一道消息,在水道的下游有人发现了一具泡发的尸首,尸首的颈部位置有一道深至见骨的刀痕,伤口长时间淹在水中成了一团模糊的烂肉。
找了别人来认,才得知死的人正是他们要找的宋严。
苏尚青听完一时觉得头大,唯一可以下手的路就这么断了。
楚卿彧静静地等着,只是觉得疑虑,便说:“宋严在覃南无亲无故,也没有寻仇之人,唯一有联系的便只有诡门。我若猜的没错,宋严应当知晓如何炼化禁尸,否则仅仅是将禁尸放了出来,不足以让宋严死。而杀了他,许是为了禁尸的事石沉大海。”
“苏堂主您之前有说,禁尸刀砍不死,火烧不灭,死而再生尤其麻烦。若是真的,八成是为了炼制像几十年前的毒人用来对付宗门……”楚卿彧蹙紧眉头,“这样一来,那便麻烦了。”
经楚卿彧这样提醒,苏尚青思绪顿开,本是忧愁的面色突然明朗起来:“你方才所提及的毒人,是于四十年前那冕州之争诡门炼化的杀器,那时的毒人可不比禁尸好对付多少,凡是被伤者不过一炷香便会失去心智,化为同类,宗门上下可是损伤惨重。不过这并非无解,唯一能牵制的就是金家的天罡笛,它的笛音可以阻断诡门的法术牵链,一时之间,毒人就是一具无用的壳。”
那时楚卿彧还未出生,但家父说的、夫子教的不比当年的少。
冕州之争,是诡门称霸天下的尾声。彼时,除冕州、河坞两地,其余地方相继沦陷,四方的宗门统算下来活着的不剩多少,无奈之举下带着百姓连夜迁至冕州。也正是当年,楚卿彧的祖母不幸被毒人抓伤,不愿变成煞血的毒人,自刎在他祖父的剑下,于是长怀剑剑灵诞生,五**器现身于世。
诡门狼子野心偏偏又自负,毒人的牵制让他们最大的筹码付之东流,最终含恨惨败。
“天罡笛吹的是天罡之气,对诡门那些阴法邪术有压制之能,如果是禁尸,倒觉得可以姑且一试,”此话还未完,才骤然想起金家的丑事,不由叹了口气,“只可惜金昆那个‘好儿子’不知道用什么法子盗走了天罡笛,跑得不知道哪个地方凉快去了。”
说完,便安排人将目标放置金翮易的身上,尽早在这些时日内务必把人找到。
很快,堂外走来下人,禀告说虞家的人已经到了,正在前院候着了,想叫他过去一趟。
楚卿彧也伴着苏尚青一起去了,只是人从廊道匆匆而来,刚踏进前院的板石,竟意外地瞧见了玄色身影。动作稍稍一滞,很快回过神跟上,躬身作揖问好。
虞家这次来了四人,其中离虞倩较近的老人,是虞倩的叔父,虞雍的弟弟虞潇,近乎古稀之年,发间灰白、眉目极深,一眼看着横眉竖目、戾气非常。
身旁的红衣人,年纪与虞璟相仿,叫虞赫,是虞潇十几年前收的义子,除他之外倒是有两个,只是有一个小儿子诞生没几月就不幸夭折,另外一个大公子两年前游湖散步不慎落水,虽说救上来时还有一口气,但隔日就发了场高烧,脑袋烧糊涂了,成了痴傻儿。自后虞潇功法、修术都一一教他。
剩下两个穿着深蓝色朴素宗服,腰间各个配刀,额间双双印有银灰色的铭印,微低着头退居身后。
随便打量几眼就不足为奇。早就有说虞家有一法,能将毫无生气的纸人变成忠诚的“灵士”,只是“灵士”没有人的**,眼眶里的眸总是空洞无神的,这样一来,主人就是唯一的魂。
宗政熵宴没分过眼瞧来的人,乖顺地答应虞倩说的话:“母亲说得有理,若不是这几日事发突然,我见亲完是该回去了,明日一早我便雇辆马车回府。”
也许是方才说的话耗尽了虞倩的耐心,现在一来,语气是满满的的不屑:“嗯。”
宗政熵宴垂头颔首,让梁浅推他离开,经过苏尚青二人身旁时,眸光淡淡瞥了眼楚卿彧,嘴角轻轻一嗫,朝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楚卿彧显然是呆愣了一刻,目光跟紧了他,待人走过长廊,身影渐渐隐没石板拱门,看不见了,才眷恋地收回眼。
苏尚青率先问候一声,虞潇只是肃立地应了一声,向他开门见山道:“那日璟儿出事时,苏堂主你可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说起异样倒是没什么……不过当日捉拿的死尸本是我们去往半神山中发现的尸体,那时尸体的确没有生气,真真切切地死了,想着早些让他们入土为安,隔日找人下葬,但倏然出现于市中,且如同活了般……后来我将死尸锁于牢狱,想从他们身上找出点什么,不过仅仅是一会儿,死尸尽数没了动静。”
苏尚青沉着脸,又说:“那些炼化失败的死尸唯有可能是被人控制了,看那日的死尸绝非偶然伤害虞公子。”
“傀术本就是个难事,偏偏精通牵引控制之能的只有二人,那便是诡门门主鬼舍和他麾下亲传弟子青空肆,鬼舍自冕州之争后大伤虽愈却落了病根,这四十年来都不曾有过他出诡门的消息。再说青空肆这人……”虞潇拄着檀木杖,一手捋着灰白的胡须,嘴上是讥讽的鄙夷,“怪也怪在褚希芸,当年被他迷得昏头转向,不顾劝阻地执意嫁给他,才引来这场灭门之祸。”
楚卿彧问:“褚门惨案后青空肆便消失不见了,怎会五年后又突然出现,莫非是鬼舍刻意指使?但是我们之中,为何一定是虞公子?”
此行之中,要说他人,其中最讲利弊的,更应该是苏尚青才对——苏尚青年纪较起旁人来说要大上一些,处事更稳重成熟,又是苏玉堂人人敬之的堂主,一旦他出了什么事,苏玉堂必定会乱上一小阵子,这个时候乘机放出牢狱里的禁尸也不是没可能。
但受伤的却仅是虞璟。
——
石板路上,梁浅推宗政熵宴回屋,碰巧路过一座凉亭,凉亭只有一处石子路,旁边是几坛绽开的花,亭后是一处太湖石假山。
那亭子旁的花坛处几束花枝摇曳,不堪地落下几片淡粉色花瓣,飘飘然地停在鹅卵石路上。
宗政熵宴只看了一眼便不多管,椅轮将风吹来的花瓣细细碾碎,竟能闻到一阵淡淡的花香。
很快坛中冒来一个毛茸茸的土黄色脑袋,嘴里叼着一根啃过的牛骨,正好见到有人来,索性屁颠屁颠跑过去挡住了宗政熵宴的路,口里的牛骨正好放在轮车行径的路中,将人拦了。
黄狗吐着舌头,用刚刨完泥的爪子搭在宗政熵宴的腿上,衣物不可避免地沾染深色。
“去去去!哪来的狗?”梁浅赶紧呵斥道。
宗政熵宴也不恼,不顾衣服上的泥,在黄狗的头上摸了摸,于梁浅怔懵之间露出久违的浅笑。
黄狗体型偏大,却一点都不显凶猛,很是听话,不吵不闹地摇着尾巴。
那边很快来了人。
丫鬟在假山后找着,一转眼就瞧见如此一幕,当即快吓掉了半条命,赶忙跑过去牵住黄狗脖子上的项圈,将它拉远了,借身挡过,踢开挡住轮车的骨头,赔罪道:“二公子!奴婢一时疏忽没能牵住它,让它惊扰了您,实在粗心,在这向您陪个不是!”
宗政熵宴这才慢慢收回手,轻轻拍开衣下的泥,和蔼地向她笑:“无碍。”
丫鬟顿时红了脸,欠完身,跌跌撞撞地带狗跑远了。
“走吧。”宗政熵宴吩咐道。
“主人,您似乎……很喜欢它?”
不怪他这么问,只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距离宗政熵宴好像遥不可及。
十年前,那是梁浅第一次见宗政熵宴。小孩没有现在这般熟重,是生下来就有的稚气,但就是这份少年的稚气,它有不属于孩童的漠然。
他见不到宗政熵宴认真的、发自内心的笑,也听不见他说喜欢,自他棋灵而生以来,宗政熵宴或许就变了,慢慢的,他就好像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没有**没有喜怒,一张含笑的面下是深藏多年的怨与愁、以及鬼煞难遏的杀伐凶意。
也可能是傅兮死了,他活在世间的唯一火光彻底的灭了,所以他任由底下那些魑魅一点一点地把他往下拉,企图扼杀、吞没、融为一体。一条复仇路走下去并不容易,要未雨绸缪、步步为营,便如棋局的两方对弈,一子落错,满盘皆输。而他,凭着自己的一腔孤勇义无反顾地谋局、设局,每走一步都将自己置于险境,岌岌可危,好似命从来不是他的一样,又好似从始至终他的终点只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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